上午下雨，我们风雨无阻，按原定计划参访前童。上车时主人给我们发了伞，从酒店大门走向停在前方路旁的大巴，雨伞上噼哩啪啦响得热烈，雨水顺伞沿淌成一圈。这场雨真不算小。

　　主人说，今年春天浙东一带少雨，今天可算下了年度第一场透雨，当地百姓对此期待已久，只可惜给我们的活动带来了不便。大家一听，好哇，赶上一场及时雨了，于是纷纷表态，认为今天如果与昨日相同，炎阳高照，准定热得不行，让大家汗如雨下，那多累啊？眼瞧着不用咱们自己下雨，有人家老天去忙活，给点湿凉，以壮行色，何乐不为？

　　这也就是给主人宽心。主人盛情相邀，大家联袂前来，愉快相聚，跃跃欲行，一场雨兜头而下，怎么说也是不便，很煞风景。那时也还心存侥幸，春日之雨，也许来去匆匆，可能车轮一跑，雨也跑了，不必劳驾主人那几把雨伞。却不料这里的雨水很执着，上车飘，下车落，一路下到前童。

　　于是大家各自撑伞，伫立于雨中。这场雨不大不小，恰到好处，雨大了不好下车，雨小了不必打伞，这场雨不给我们足够的偷懒理由，又让我们时刻抓着伞柄，格外得费点精神。我们脚下的路湿漉漉的，眼中的村镇湿淋淋的，山岭和树木被雨幕笼罩，漫天遍野，千丝万缕，雨水无边无际。

　　因此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地方，它叫前童。前童是什么？浙东宁海的一个镇子，它曾经被称为“寺前童”，是一个保留着大量明清古民居的江南村落。我是第一次来到前童，当然也是首访宁海。我生活的福建与浙江同在南国，相距不远，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到此一游。明朝有一位著名的前辈游客叫徐霞客，他写了一本著名的游记，游记里有不少篇章描述我家乡福建的山川景致，开篇首记却在这里，写的是他在宁海的游历。对此我有所了解，但是在到来之前，宁海这个地名曾让我比较困惑，时常与“海宁”、还有“临海”相混淆。我出长成长的闽南属方言地区，闽南方言鼻音区别不明显，“宁”与“临”让我们读来几乎一样，基本分不清。直到涉足宁海，下车前童，打着伞在雨中穿街过巷，游走大半个村镇，鞋子湿了，脊背间手臂上星星点点，布满雨珠的凉意，这才彻底把宁海记住，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地方足以与之相混。

　　我见过不少古村落古民居，这类先人生活印记大量存留于福建南北乡野间。我也曾到江苏、江西、安徽一带参观过一些古村落古民居，它们给我留下许多美好的记忆。但是迄今为止，让我印象最深的古村落无疑要数前童，原因却在春雨。

前童村口有一条水渠，渠水迸涌，自外向内流向村落。渠水水面哗哗一片，是雨珠在水面上打出的雨斑。水中有鱼，红的，白的，花的，一条又一条悠然自得，时而疾游，时而不动，于水下戏雨，与游客相伴。导游指着前方建议大家照相，称这张照片可以尽显古村精彩，说的不是鱼及其栖身的水流，是傍着流水的街巷。这条巷子很长，略弯曲，也就一两米宽，鹅卵石铺砌，渠水紧挨巷道流淌，渠不宽，一米多点，一侧靠路，另一侧就靠着民居。民居沿渠开门，每一扇门外有一座小石桥，或宽可窄，几乎都是石板铺就。从巷口往里看，弯曲的街巷，流淌的渠水，一座又一座横卧渠上的小石板桥，以及桥后的门户和民居，景致果然鲜明。

　　这就是前童，它是村落，也是音韵，让人想起久远的元曲，曲中的小桥流水人家。此刻它还加上了春雨，雨中街巷非常安静，居民避于室内，行人暂时驻足，只有雨丝不停地自天而下，落珠无数，敲打着宁静，浸润着街巷。春雨小桥，流水人家，别是一番风味。

　　有许多院落藏在街巷里。这里的院落各自有异，却显示出相似的风格，共同组合起一种当地特色。走进前童的院落，让我第一个有感觉的不是雕梁画栋，不是正堂厢房，却是空旷的天井，或许因为雨天，院落里堂屋中承接雨水的天井格外能够凸显。

　　我注意到我们走过的每一个院落都有一个十分壮观的天井，比较而言，称其壮观决不为过。我见过不少类似民居，它们的天井可称精致，多半小巧，配些花花草草，可资通风透光，不太引人注意。前童这里却很特别，天井个个宽阔，气势不逊周边厅堂，相互呼应，显得特别大气。我们走过的几个院落，天井地面都镶有图案，用不同色调的鹅卵石，镶嵌出不同的图案，例如狮子滚绣球，或者梅花鹿。雨水敲打天井，辨别湿漉漉的鹅卵石组成的线条，分辨哪一块是绣球，哪一块是梅花鹿身上的花点，看来并不容易，却倍觉奇妙。

　　我们走过的几座院落都有其名，或称“职思其居”，或称“大夫弟”，还有一座叫“群峰簪笏”。每一座古院落都有一个故事，故事里还有故事。在前童祠堂，导游指着两头小中间鼓的堂柱，称其明代风格鲜明，是当时大儒方孝孺帮助设计的，当年他曾多次到此讲学。提到这位铁骨铮铮，不惜以“殊十族又何妨”与明成祖抗争的著名历史人物，大家倍觉关心，纷纷了解，这才知道当日十族之灾也曾祸及此地，有数百学子因为曾经是方的学生而罹难。众人感叹之际，雨水纷纷，自天而落，丝丝不绝，似乎还在感念当年的血流成河与泪如雨下，洗刷着曾经有过的惨烈与哀伤。

　　雨里前童，有一种物品忽然让我注意，不是什么稀世珍宝，是大缸，一种已经淡出我们视线的普通家用器具。我看到这里每个院落的天井里几乎都摆有大缸，有的天井四个角落各有一口。类似器物晴日里可能视而不见，或者会有几分不解，此时不一样，春雨绵绵，雨水流过层层叠叠的屋瓦，汇集一起，从屋顶的泄水槽落下，注入天井角落摆放的那些大缸里，于是满院落内，都是叮咚水声，引人注意。这里的大缸很多，模样都显古朴，有的大得一般，有的则可称硕大，有的年代不远，有的则意味深长。有一口大缸造型很别致，据说时日久远，原为寺院所用，如今却不把自己太当古董，依旧坐于那个天井，心甘情愿地承接雨水，以备防火，继续其古老的任务。大缸多为陶质，居然还有一口大缸号称朱砂制作。同行友人拿我的南方口音打趣，打听是“司马光砸缸”，还是“司马缸砸光”？提到这位北宋人物的儿童故事，不由我回想童年。童时雨夜里，屋外淅淅沥沥下雨，屋角叮叮咚咚落水，水缸满了，水流从缸沿溢下，流淌于地。那种场景早如梦境，不想却在前童相逢，带着一种湿润，还有暖意。

　　这个村的居民以童姓为多，据说占百分之九十以上，因而称前童。有这般水渠天井院落的地方，当然更出人才。导游推荐大批本地名人，我记住了两个，一个在明代，官居一品，曾出使琉球。还有一个在清末民初，是位将军，参加反满，于辛亥革命后任浙江都督。我们在村里转来转去，最后到了一座博物馆，古香古色的庭院，气魄不凡的建筑，一问，原来就是那位当过省督的将军府弟。在楼下走了一圈，导游指着通往二楼的木梯卖了个关子，称来到此地不上二楼，以后会后悔的。于是大家好奇，鱼贯而上。原来这里有东西，号称镇馆之宝，是一张千工床，相传是当年将军都督为儿子娶亲准备的。我知道宁海这里“千工床”指一种旧式床铺，以“千工”命名是因其打造不易，需要费时三年千余工作日，这才能够闪亮登场，拿来迎娶新娘。眼下这种床铺已经退出当红家具之列，深藏博物馆与收藏界，以其不菲巨价让人咋舌，更以其绝妙工艺让人眼神不够用。在参观前童之前，主人已经安排我们看过不少千工床，我们已经为那些宁海佳品叹为观止，到了此地才发觉将军家的这个更不得了：架构多重，号称“两房一厅”，雕工精美，令人眼花缭乱。同伴们围拢过来，个个称奇。导游给大家介绍这一千工床历经沉浮的传奇时，我从身旁窗户往外望，越过屋脊，古村前童高高低低的屋顶伫立于无边春雨中。可以想见，应当还有无数奇异藏在那些屋瓦之下，在天地间在雨幕里。

　　举着伞离开前童，古村还在雨中。那时忽然有感：雨里前童别有风味，待到晴日会不会更添光景？古村是一部古书，非常耐读，也非常值得再读。今朝雨中相遇，也许还另有机缘，可以晴日续读？

　　(作者为福建省文联副主席、省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