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时回家，老爸说节后他将要到城里来做戏。老妈补充说这次是穿了戏服做的，我问做什么戏，老爸说了两个戏名，可是因为我不懂便也没有记住。正是早桔丰收的季节，也是老爸和老妈开始忙起来的时节，我问老爸怎么安排排练时间。老爸说，晴天就去地里，雨天就去唱戏，最近晴得多了，只好白天活早点歇手，晚上赶过去。

　　演出地点是在一个社区，社区外面露天搭了个戏台子，戏台子周围张灯结彩，灯火通明，过节的样子。我去时戏台子下已黑压压地坐了好多人，我打老爸电话问他在哪里，老爸大声地告诉我他站在戏台子后面。我瞅了瞅没见到人，老爸便说，你看过来，我手里拿着帽子呢。

　　我这才看到一个大花脸，朝我招着手，右手捧着一顶戏冠，上面插满了闪闪的“珠宝”。老爸的脸上涂了厚厚的油彩，底色以红、白为主，两个眼睑和人中这一块却又是白的。他脑袋上包着一圈黑布，脖子上围着一块白布，穿着胖乎乎的练功裤，脚上则穿着那种白底黑面的厚底靴，只有上身的衣服还没有换，露着一件我认识的老头衫。

　　夸夸兴奋不已，外公外公地把他叫应，好像为了验证眼前这个大花脸的确是她外公。我也很兴奋，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老爸化了戏妆的样子。听说我出生的时候，老爸正在台上做戏，别人告诉老爸老婆又生了，老爸就抽空溜回去看了我一眼，看我是男还是女，然后便回台上做戏去了。后来，二姐曾说过带着我跟三姐一起看过老爸做戏，但是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想拍照片，我刚端起相机，老爸便指着墙角的一蛇皮袋说，家里折来的茭白，先拿到车里去。又说，有些老了，可以刨去皮再烧。那天，台风过后我去老爸老妈家，老妈痛惜地指着一片汪洋告诉我，茭白本来可以折了，现在都在水底下了。

　　老爸开始穿戏服了，我又端起了相机，可老爸却不让拍，他大声地烦我，衣服没穿好，拍什么拍！再拍他又摆手，胡子没戴好，拍什么拍！但我不管，照拍不误，看我不听话，他也就不再阻止，手里拽着面小镜子横看竖看地照自己的妆容，很认真。

　　可是台上的老爸却犯了一个大错误，他忘了把麦克风的开关开起来！开始时我以为信号不好，话筒出不了声，只听到父亲的原声。估计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所以场面还算安静，台上的老爸还很投入地在做唱。但是唱了半天还只是原声，台下就开始骚动起来，我意识到可能是麦克风没开。终于台下喧哗声大了，老爸在上面显然也意识到了，但是他在戏里，他显然不想从戏里跑出来处理麦克风的事，也是，这是多么尴尬的事儿啊。因此台上老爸跪在那里，继续跟皇帝在对白。但我看出来了老爸的眼神很恼火，我想这么恼火的眼神不至于是给皇帝看的吧。

　　终于，后台有一个老者，勇敢地冲进戏里，帮老爸掀开戏服打开了麦克风。

　　老者帮老爸开麦克风的时候，老爸终于放开了生气，恼怒的表情一览无遗。我保证，要不是在戏台上，老爸早就骂人了。幸好在戏台上，老者一离开，老爸便马上放下恼怒回到了戏里。麦克风有声音了，老爸高亢圆润的京腔终于得以爽爽快快地唱出了声。

　　我知道，出了戏的老爸肯定会接着恼怒。他脱下戏服，戏服里为了撑体型穿着的一件厚西装都被汗浸湿了。可见他在台上是多么起劲地在唱，或者曾经多么起劲地恼怒。

　　但是他没空接着恼怒，因为还有一场戏等着他去演，他得马上去后台换衣服、换脸。脸是一位年龄跟老爸差不多的老者画的，妆画得粗糙，也不仔细，但老爸却很认真地拿着一面小镜子不断地抽空就照。这次画的是一个红脸，好像是包拯，老爸画完了脸，在别人的帮助下又穿上了戏服。穿上了戏服的老爸，还是不放弃照镜子，好像很不放心自己的脸。除此之外，他就是在后台摆着姿势走戏步，已经入戏了的样子。我提醒他这次别忘了开麦克风，他于是几次三番地朝话筒吹气，让我听听有没有，我说别吹了，外面听得见，他也听不进去，照吹不误。

　　老爸又上场了。这次，一开腔就引来了满堂喝彩。这使我都激动起来，差点告诉身边的人，上面那个是我爸。老爸很争气，一点差错都没有，那么长的选段都没有忘词。尽管我一句都听不懂他在唱什么。我看了看身边的老头老太们，个个看得那么出神，这使我不得不相信，嗯，唱得是好，只是我听不懂而已啦。

　　老爸的状态越来越好，也感染了台上的其他人。为什么这么说呢，那个演秦香莲的老阿姨，老爸化妆的时候她一直不离左右，一会问，那什么后面一句是什么？一会又很歉意地说，某某(恕我不能告诉你我爸的名字)，我那下面一句我又忘了。而现在，台上的秦香莲，也一句都没有忘词，神情动作韵味都很秦香莲。

　　而台下的我，看着看着忽然发现，戏里的老爸，我还是很熟悉的。比如那个眼神，比如那个手势，那个转身走的姿势。只是上一场戏里，擦眼泪哭的样子，我没有见到过。但是我想，以后如果老爸有机会哭，我可以想象，他可能就是这样哭的。这样想来，生活中的老爸，他其实一直都是戏里的人。

　　我曾经担心老爸会演不动今天的戏。因为刚刚结束的台风，淹没了老爸的一部分桔园，估算造成了十万元的损失。老爸的确歇了几天，他忙着给桔园排水，忙着为台风刮垮下的桔枝拄上一根根拐杖。忙完这些，他又驾着他的农用车去排练了。那天老爸在为桔园忙活的时候，我问其他人是否都在排练，可他却老毛病复发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听得我都不好意思起来。

　　他说：我不在，这戏还做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