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挺

　　91岁的外婆溘然长逝了。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当母亲打来电话，哭泣着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还是懵了一下，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双眼。

　　高寿之年离世，可以说是喜丧了。但外婆的离去，不仅让至亲之人悲痛难抑，就是街坊邻居、村里村外知晓的人也都扼腕叹息。在乡亲们眼里，外婆不仅待人和善、厚道，更是一个能人，因为她那双手赢得了大家的赞扬和尊重。

　　外婆的双手是坚韧的。她与外公育有7个子女。上世纪70年代初，正值壮年的外公病逝了。家里坍了顶梁柱，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压在外婆的肩上，外婆用她的双手坚强地支撑起了整个家庭。

　　外婆做得一手好垂面。外公在世时，经常是外婆做垂面，然后外公挑出去卖。外公空余时还外出用手拉车帮供销社拉物资，赚钱补贴家用，一大家子和和美美。母亲总是跟我们回忆说，外公健在的那段日子，是他们兄弟姊妹最幸福的时光。

　　外公走后，外婆把悲痛压在心里，起早贪黑地操持着这个家。母亲说，外婆每天天没亮就起床做垂面，当时一天满负荷只能做20斤面，但她天天如此劳作。就这样，沙柳街附近几个村落的乡亲，时不时会看见外婆挑着满满一担垂面健步走来，外婆用垂面或卖、或以物易物，来换回一些生活必需品。

　　我小时候住在外婆家，经常看她做垂面。她将醒好的面团搓成小指般粗细的面条，一圈一圈盘在大木盆里。将两根面棒固定住，接着，双手上下翻飞，将面条缠绕到面棒上。缠好的面条被外婆置于偌大的面箱里，然后拿到院子里晾晒。她踮着脚尖，把一根面棒插在面架上，两手的拇指和食指各捏住另一根面棒的两端，娴熟地往下拉扯，面条就细细长长地垂了下来。晾在院子里的垂面，犹如一把把竖琴的琴弦，外婆置身其中，细致地检查每一株垂面，以防垂面粘在一起。此情此景，就好像外婆在指挥一曲动人的生活乐章，让人难以忘怀。

　　外婆做厨也是一把好手，当年村里很多红白喜事都会邀请她去主理。调派人手，借桌借凳、洗切上菜、烧火掌勺都被她安排得井井有条。乡里乡亲都亲切地称她为“里岙嫂”(外婆娘家在一市镇里岙村)。

　　外婆的双手是高尚的。她有一手医治“红蛇缠”的绝活。这是类似于红斑狼疮的皮肤病，病状为一簇簇密集的小红点，多发于颈、背和腰间，这些密密麻麻的红点像蛇一样缠绕在身上，让患者苦不堪言，故当地土语称为“红蛇缠”。外婆的技艺是祖传的，她年轻时就开始医治此病，直至耄耋之年眼力不济才作罢。

　　外婆医治的手法很独特。她捏着一枚绣花针，找准患者的病发部位快速地戳、挑，把血挤出来，擦拭干净后，用痱子粉均匀地扑在刚刚用针挑过的地方。接下来几天，患者身上的小红点就慢慢消退了，不日即愈。外婆医治“红蛇缠”的技艺名声在外，即使逢年过节，她来宁海到我们家里小住，都有患者慕名来找她医治。

　　除了会治“红蛇缠”，外婆在别的方面也很在行。诸如孩子脱臼、婴儿咽不下奶、疮痈肿毒等，也会来找她医治。母亲说，不管有多忙，只要有人找，外婆会马上放下手中的活给人医治，有时还会亲自上山为患者采草药。可以说，经外婆的手治愈的患者不计其数，但她从未将这些技艺当成养家糊口的谋生手艺。每每患者接受外婆治疗后都会掏出钱来略表心意，但都被外婆婉拒。去年夏天，外婆刚从医院出院回家，就有人上门来找外婆医治“红蛇缠”，外婆撑着病体仍然为他医治。患者的家人为表谢意，偷偷将500元钱放在桌上走了。外婆发现后，一整晚没睡好觉，第二天一早就叫人把钱退回去。母亲说，外婆就是这样的人。外公故去后，家里负担那么重，左邻右舍也都劝她，你这样帮人家医治，即使收点钱也不为过啊，但外婆每次都予以坚拒。她坚持着自己的做人准则，救人命怎能收人家钱呢？宁可日复一日地做垂面来维持生计。

　　很多被外婆治愈的人用他们朴素的方式对外婆表示谢意。一些住在海边的渔民会沾着满腿的海涂泥送来刚捕获的海鲜，那些住在山里的山民会送来一担带着晨露的柴禾，赠送锦旗的人更是不胜枚举。尤其令人感动的是，外婆去世后，请来帮忙搭灵棚和为外婆入殓的两个人，年轻时都因患“红蛇缠”受到过外婆的精心医治，他们一边感慨外婆的为人，痛惜外婆的离去，一边极其用心地为外婆操办后事。我想，外婆坚持一生的善举在此刻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外婆的双手是灵巧的。外婆未出阁时，就在娘家专事女红，因此，她的针线活非常出色，远近闻名。不管哪家要做床上用品或衣服鞋袜，都会找她请教针线活。外婆尤为擅长绣花，母亲曾自豪地说，只要能叫得出名的花，她都能绣。外婆能根据物品不同的使用功能，绣上不同的题材。她会在枕套上绣“鸳鸯戏水”，会在拦腰上绣“十全花”，会在衣服上绣“牡丹”……外婆的绣品色彩明艳，大方实用，很受大家的喜欢。

　　清明时节，外婆会花几天时间剪幡。她神情专注地端坐在八仙桌前，戴着老花镜，握剪刀的手在白纸上千转百回，仿佛会变魔术。不一会儿，“鲤鱼跳龙门”、“金鱼穿仙草”、“状元拜塔”、“狮子抢球”等一幅幅形象逼真，寓意美好的幡就在她手里跃然而出，找她讨要的人络绎不绝。

　　外婆还会做各种食品。小时候，我们一帮表兄妹经常围着她，看她做面点。她能把粉团捏成十二生肖、青蛙等形态各异的小动物。上笼屉蒸熟后，香气扑鼻，造型栩栩如生，垂涎许久的我们为了多抢几个没少打架。她做的豆腐细腻劲道，她划的状元糕香糯绵软，她裹的汤包料理丰富……她还会用鳓鱼的头骨拼凑成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鸟，让我们爱不释手。这些都成为我们童年时的美好回忆，我们一直认为，外婆这双手是无所不能的。

　　去年，我问外婆，你咋这么有能耐，啥东西都会做。她平和地答道，这些都是拜堂以后学的，22岁嫁到沙柳后，就一直这样做下来了，没办法，要过日子啊。外婆倚靠在床头，轻轻抚着我的手，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外婆的一生平淡却不平凡。她一辈子终日劳作，省吃俭用，生活平平淡淡。但她的人生却很不平凡，她年轻时逢战乱，中年丧夫，晚年又经历丧子之痛，可以说，人世间的大悲大痛在她的人生岁月里刻下了深深的伤痕。但她没有向命运低头，没有向现实妥协，她犹如一棵虬松，凭着坚强的意志和一双吃苦耐劳的手，在风霜雨雪中为家人撑起了一片天。这双手是外婆一生经历的写照，也是我们如何对待生活、对待人生的一面“镜子”。因为在我们心里，外婆那双手始终“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