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敏明

　　父亲的晚年是过得很糟糕的，一天要抽劣质呛人的烟二、三包，喝大包装的高度烧，头发凌乱，胡子拉碴，但棱角分明的脸，双眸透露出不服气和倔强。

　　父亲一生苦难，到晚年父亲活着也是很悲哀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绝望地挣扎着。他没有朋友，偶尔老同事请他吃饭，他都会喝得酩酊大醉。有一次父亲喝得不省人事，是我去背他回家的，回家后老父亲嚎啕大哭，不能自已，他说他死不暝目。他说他对不起家人，让家人受尽牵连。当时，我知道任何劝慰，都无法让我父亲对经受的苦难和对家人负疚的情绪释怀。

　　有年春节，下半夜大雪鹅毛，我被楼下道地摔盆声惊醒，我和衣赶紧跑下去，只见父亲双眼通红，泪痕满面，发疯似地在摔他自己种的兰花等盆栽，盆瓦满地都是，摔了十几盆，我惊叫道：“爸爸，不要这样呀！”我抱住父亲，我们都泪如泉涌。第二天早上，父亲却显得很平静，只见他买来了新盆，那十几盆盆栽又整齐地排列在我们家不大的道地里，生机无限。

　　六十多岁了，父亲还在一家工厂办公室干点文字工作，父亲手无缚鸡之力，但还是有人欺负他，小事他都忍声吞气，甚至都不告诉家人。有天夜班后回家的路上，他厂里一位泼皮竟从背后重重打我父亲一拳，那晚父亲回家说他背痛也没说有人打他，只让我给他揉揉背。第二天还是父亲的工友告诉我昨晚父亲被打的事。我愤怒到极点，胆从腰边生，当即奔到父亲厂里，父亲带我去认那泼皮，泼皮正在锻打车间，三大五粗一副悍相。我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就摁住他的脖子，喝道：“你为何欺负老人。”善良的父亲看我真要打他，就拦住了我说：“算了，算了。”最后是厂长来了，那泼皮当众认错，向我父亲赔礼道歉我才放过他。

　　晚年的父亲很少有笑容，更不要提有笑声了。父亲年轻时身体很健康，且上代人均高寿，有長寿基因，但晚年的父亲显老，六十多岁就步履蹒跚。每晚几乎都很晚睡觉，到现在我满脑子还是深夜父亲在孤灯下坐在藤椅上抽烟的形象，烟雾缭绕着他孤寂的心灵。

　　父亲晚年很寂莫，练书法也就成为他消磨时间的方式。当然，父亲不是书法家，但在儿子的眼里，父亲的字是至宝。在父亲的书稿里，我反复看到过父亲抄写过的一首诗，诗名《苍溪吟》，诗曰：癸丑年华禊叙長，苍溪唱和八家春。天教后起皆名世，我识先生是故人。才笔纵横推领袖，闲情潋滟绝凡尘。盥薇读罢重回首，话雨何时杖履亲。我知道黄岩古代也叫苍溪。我知道父亲年纪越大思乡情绪越切，抄写清代黄岩人黄濬的《苍溪吟》是抒发他的乡愁呀。

　　父亲十六岁少年离乡，跟学生工作队随部队到宁海工作。在宁海工作了五十三年，但还是满口的黄岩腔调。他叫我走过去，会说“调过来”，说这东西为“体东西”。他最喜欢吃的水果也是黄岩蜜桔。每年桔黄时，老家都会捎桔子过来，最好吃是本地早桔，虽有核但甘甜无比，食后口齿留香。最好看是小小圆圆的朱红桔，朱，朱砂的红色也，但朱红桔好看不好吃，有点酸，但有的东西好看比好吃重要。黃岩人嫁女儿都分朱红桔，因为朱红桔小小圆圆模样讨人喜爱，朱红也吉祥。还有一种能储藏到过年吃的桔，黄岩人叫“慢桔”，个大水分足。每当老家捎来桔子的时侯，也是我们家快乐的时候，对于我们三姊弟就像是过节。我们吃桔先剥皮后吃桔，我父亲吃桔是连皮一分为二剥开就直接吃桔，我父亲说黄岩人都这样吃。

　　我们小时候父亲老喜欢说老家的事，说九峰的美景，说他小时候的同学，说他母亲穿貂皮大衣时的美丽。父亲告诉我，我们祖上是永康迁移过来的，父亲的爷爷是清朝黄岩官府里管粮草的小官，相当于县粮食局长。后来我小叔叔开玩笑说，我堂叔担任过省粮食局局长可能是祖上也管过粮草的荫护。

　　父亲的人生经历过重大沖击，加上年纪越来越大，他的思乡情结也日益浓烈，父亲好几次跟我说，他死后不要造墓，就把他的骨灰包好放进我爷爷坟里就行，这样他最安心。我父亲六十四岁那年的一天，他突然说：“国雄在开厂，我要去帮忙。”国雄是我堂哥，在黄岩开厂。我当时愣了一下，我说：“老爸，近年我们家境好了，您就没必要操赚钱的心事了吧。”父亲回答说：“我想老家，想兄弟姊妹。”我知道由于太多的磨难，加上少小离家，父亲他摆脱不开心底里的乡愁。我执拗不过我的父亲，我就送父亲到堂哥国雄的厂里。我堂哥很热情给他老娘舅安排住宿，看着父亲食宿安排妥当，我就跟父亲告辞，我说：“老爸，在国雄哥处权当玩玩，过二、三个月我就接您回家。”我告辞，老父亲目送着我眼里噙着泪花。

　　父亲老得很快，平时很少说话，六十多岁的人就步履蹒跚。刚六十五岁那年，一天父亲拿出一张底片，叫我帮他去照相馆洗一张大尺寸的照片，我当然遵命。几天后当我把连着框子的大尺寸照片交给父亲时，父亲难得地露出欣慰的笑容。当时，我粗心没有想到这是父亲为自己准备好遗像。去年清明我去黄岩给爷爷上坟，我小叔叔告诉我，爷爷的坟碑是爷爷死前十年就请人刻好的，我估计爷爷当年的举动深深影响着父亲。

　　父亲六十九岁那年是“走”得很突然的。那时候我开着一家公司，办着一家酒店，整天不在家里，很少顾及父亲。一天傍晚，我正在酒店里忙，母亲给我来电话焦急地说：“你爸爸看样子不行了。”我连忙赶回家，这时姐姐弟弟已在父亲的病榻前，父亲绻缩在床上，表情痛苦，但神志清楚。姐姐告诉我父亲的动作和神态及言语表现出极度的烦躁。但看见我来他表现得平静的很多，他数次叫我的名字：“明。”我拉着父亲的手，抚摸他满是胡子的脸颊，试图给父亲以最大的安慰。我的医生同学也及时赶到，看完父亲的病情，我把同学拉到一边问：“怎样？”同学回答道：“过不了今晚。”我转身回到父亲身边，只见父亲双眼无光，脸色腊黄，胡子拉碴，干瘦的身子盖着被子看不到人形。霎时，我的眼泪像不尽的泉水涌现。

　　尽管医生同学说过不了今晚，但我不相信。我扶起父亲给他喂药，我告诉父亲一切都会好的。到了晚上十一点了，我跟父亲说：“老爸，不要怕，晚上儿子和你一起睡。”我和父亲并头躺着，我拉着父亲的手，虽然父亲呼吸极为局促，但精神显然安详了很多，因为，他知道有儿子在身边就有温暖和力量，他不惧怕。就这样我陪着父亲，试图用亲情的力量挽留住父亲，那怕多留父亲一分钟、一秒钟，但命是拗不过天数的，还是没过当晚十二点，我苦难的父亲就这样在他儿子温暖的身边，走完了他平凡但到处充满荆棘的人生道路的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