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东山

　　人生最好的时节并非腰缠万贯，而是纠缠数日的腹疾霍然而愈，阔别的力气突然恢复，像周云蓬在《春歌》里吟唱的那样：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生好时节。闲得扯淡时，便有功夫写一些全无实质用处，纯属自娱的文章，考证我在五一期间倚靠在大王殿屋柱所看的戏剧《龙虎斗》与鲁迅所写《故事新编》里的小说《铸剑》之间的关联。

　　《龙虎斗》是传统的绍剧曲目，故事发生在北宋赵匡胤年间。河东刘钧下了战表来犯大宋，宋王赵匡胤御驾亲征，奸相欧阳方谋取了帅权，呼延寿庭被任命为先行。呼延寿庭与欧阳方正表示传统戏剧的忠奸不两立的二方。二人素有嫌隙，权相欧阳方恨呼延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果然，在御营，欧阳方趁宋王酒醉口误斩了忠臣呼延寿庭；随兄出征的呼延秀英责问宋王，后自刎而死。呼延寿庭育有一子一女，女聪明怜悧，而儿呼延三赞系哑儿，此时顽劣不堪，于家仇国恨尚不能明白理解，也没有能力以一己之力报杀父之仇。

　　《铸剑》里的铸剑师干将莫邪因铸剑名闻天下，被楚王挑去铸盖世之剑。剑有雌雄，干将知道以楚王的暴戾心性，剑成而铸剑师必死。于是献雌剑而藏雄剑。果然干将被楚王所杀。

　　干将莫邪之子眉间尺，在出生之前就背负了杀父之仇。只是眉间尺心性优柔，莫邪在眉间尺满16岁那个晚上，辗转反侧，叹息有加。哎，交了子时，你就满16岁了！戏剧与小说都用了很多的笔墨来描写二人在复仇前的性格。呼延三赞顽劣不堪，爱恶作剧，与其姐吵闹，是顽童一枚；而眉间尺在深夜于一小老鼠吱吱相扰时，犹豫于处死老鼠的方式。二人皆非能够担当复仇大任的性格。

　　戏剧、小说皆要解开此等死结，否则，戏文无处演，小说写不下去。

　　在《龙虎斗》这里，出现了一个尉迟庙。三赞与其母在逃避欧阳方追杀时，夜宿一间荒庙，乃是唐朝尉迟恭的庙宇。神道恤忠良惨遭奸臣杀害，孤儿寡母夜宿破庙，于是显了神通，于三赞梦中取了三寸哑痰，能让其开口说话，并传授三赞十八般武艺，于神案中赠送钢鞭一把。如此这等，才可以与宋王龙虎相斗。而结局不离古戏剧的忠孝之道，呼延三赞在其父呼延寿庭劝解下，斩杀奸臣欧阳方，与宋王相逢一笑泯恩仇，保驾回朝。

　　在《铸剑》里，出现一个神秘的人物宴之敖者。宴之敖帮助眉间尺非出于一种明确的目的，非为正义这种被人用烂的借口。眉间尺在遇到宴之敖后，大概已经改了优柔的心性了，交给宴之敖雄剑，任其砍杀头颅，只是为了能够报父仇。大有战国时期侠士慷慨之风。二头颅在沸腾的鼎中相咬，因眉间尺年幼斗不过残暴的楚王，于是宴之敖也割头入鼎，相帮眉间尺。三头在鼎中煮烂，已经面目不辨。眉间尺以自己加上宴之敖的命，终于报了父仇。

　　二者还是有极相似之处。鲁迅少时常看社戏，故而因当对《龙虎斗》这样的剧情了然于胸。《龙虎斗》曲风激越，绍兴乱弹如行云流水般响遏云宵，使农历三月的大王殿充满了一股断金碎玉的铿锵之声；打斗精彩，与依依呀呀的才子佳人题材迥然不同，想必十分吸引年轻的迅哥儿。在阿Q正传里，阿Q在得意时吟唱的恰是呼延三赞在《龙虎斗》里的唱词：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所以，《铸剑》是《龙虎斗》的超酷版。从《铸剑》的行文可以看出，人物的性格发展深受《龙虎斗》的影响。在封建时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常态，人格不独立的臣子是没有争是非曲直的资格的，呼延家(呼延三赞，呼延秀英，以及呼延夫人)挑战皇家权威的反叛精神也是不多见的。而在《铸剑》里，哪怕是王犯下的错，也需要血债血偿的，并不必然享有至高的尊崇地位。这样的反叛有一脉相承之妙。鲁迅写《铸剑》行文冷到极致，剑客行事也冷到极致。宴之敖可以为了帮助眉间尺复仇而立地断头，少年眉间尺行走在复仇路上，萍水相遇宴之敖就可以以剑命相托。我在读大学期间的一个黑夜，曾经去陕西大学看过根据鲁迅小说改编的电影《铸剑》，电影色调幽暗，风格十分前卫，只是具体情节这么多年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了。机缘巧合，托大王殿老爷生日的福，我连连看戏三天，每天沉浸在柔媚无骨的越剧之中，偶然看到激越高亢有生气使人不打瞌睡的《龙虎斗》，精神为之一振。同时也想起了遥远的小说与电影，恍然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