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象娟

　　母亲离世已经整整二十个年头了。偶尔喜欢舞弄一下笔墨的我却从没在笔下描述过逝去的母亲。不是不怀念，不是不伤悲，而是一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来悼念她。

　　记忆里，母亲似乎从来没有打骂过我和哥哥姐姐们，对我和弟弟尤为疼爱。我和弟弟的感情特别好，可能是缘于我们俩小的时候，总是由母亲用竹畚箕一人一头担到田洋，她总是边干农活，边照看着我们。印象中的母亲，似乎只知道埋头苦干，也不懂得怎样教育子女们，但她却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为我们树立了勤劳、善良的好榜样。

　　由于兄弟姐妹多，再加上父母亲结婚时负了不少的债，因此，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一直很不好，尽管父亲做砖瓦、养鸭子，母亲养猪、种田，还是入不敷出，姐姐也因此没进过学校的大门。我是家中的老四，算幸运的，虽然几乎是一年到头光脚丫，没鞋没袜穿，但总算有书读。我读书还算争气，母亲一直引以为豪。姐姐见我一天到晚捧着书本，不干家务和农活，总是骂我懒，母亲却这样护着我：懒人懒福，烂泥菩萨住瓦屋。

　　家贫，子幼，再加上母亲是从鄞州(当时叫鄞县)远嫁到宁海小山村的，我们家在村子里势单力薄，常常受一些近邻的欺侮：或是母亲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自留地被强占了，或是母亲辛辛苦苦种大的菜蔬一夜之间被拔光了。对于当时的我们家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我母亲常常为此与人争辩。怎奈世道险恶，母亲往往不但没讨到公道，反而遭恶人一顿羞辱谩骂，甚至殴打！生活的风霜无情地蹂躏着母亲，她有时会变得烦躁不安，有时会变得神志不清。年幼时的我很忌讳讲起母亲的这些症状，生怕别人会更加看不起我们家。更让我刻骨铭心的是，有一回母亲把养了一年多的家猪卖给了邻村一个杀猪的，那杀猪的居然欺负我母亲老实，只是把钱对折着数了一遍给我母亲看，我母亲也没重新打开来数过，回到家后才发现少了一张十元的！(当时还没有一百元面值的人民币。)原来是那杀猪的故意把中间对折的那张十元多数了一遍！那时整头猪也卖不了多少钱，少了十元已经很亏了，母亲找杀猪的评理去，当然没有用！

　　因为娘家在鄞县，母亲有时也带她最疼爱的我去娘家走走亲戚。那时候的鄞县与宁海，交通不便，几乎是隔着千山万水，母亲回一趟娘家真的很不容易。于是，母亲就带着我走这家，去那家。有一回，我们去城里大外婆家走动，回来时赶上了渡轮，却赶不上班车了，好不容易拦到一辆手扶拖拉机，母亲先爬上高高的车斗，当她俯下身来准备把我也拉上去时，拖拉机手突然开足马力，拖拉机“突突突”飞快地向前驶去！母亲的尖叫、我的哭喊都无法阻止拖拉机手疯狂的举动，他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眼看拖拉机越驶越远，母亲毫不犹豫地跳下了快速行驶中的拖拉机！母亲没有丢下我，却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身上多处擦伤，血流不止，膝盖处连骨头都露出来了！我已经不记得我们当时是怎么回的外婆家，母亲又是怎么养的伤，但拖拉机手载着母亲一路狂奔，母亲为保护年幼的我纵身跳车、鲜血淋漓的一幕，我至死也不会忘怀，也难以释怀！

　　十五岁那年，我考上了师范，终于可以吃皇粮，终于可以为家里减轻一点负担了。我离开家乡去奉化读书，似乎远离了父母亲，远离了兄弟姐妹们，或浓或淡的乡愁总是出现在我的诗句里，出现在我的梦境里。但父母亲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读普二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漫天的大雪下个不停，父亲到奉化来看我了，带来了母亲百忙之中一针一线、连夜为我赶做的厚实的两双暖鞋！因为这两双暖鞋，那个寒冷的冬天不再寒冷；因为这两双暖鞋，我那颗卑微孤傲的心灵慢慢变得柔软起来。寒假回家，母亲跟我提起家里的窘境，我悄悄塞给母亲5元省下来的生活补助费，不知怎么被父亲知道了，父亲很严厉地说了母亲，母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一句话都不敢辩驳。

　　再以后，就是我工作、嫁人、生孩子。母亲一直不善持家，更不善社交，我十几岁后的人生之路似乎都是由我自己磕磕绊绊走过来的，所以长大以后的我，与母亲交流得少了，忙着自己的工作，忙着自己的小家庭。我生下儿子那年，母亲的头痛病复发了，而且越来越严重，我接她来我家小住，她总是恍恍惚惚地说有人要谋害她，一会儿是同村的某女人，一会儿是邻村的某男人。当时我还年轻，只以为母亲是在胡言乱语，现在想起来，这些她眼里要谋害她的人就是当年屡屡欺压我们家的那些可恶的乡邻！她焦虑、恐惧，甚至彻夜难眠，家里也曾经劝她去医治，过了几十年贫寒日子的母亲死活不肯把钱花到医院去。就在这一年的七夕节，母亲突然抱病而亡！

　　还是姑娘的时候，年轻貌美的母亲就像七夕节凄美的爱情故事一样，为爱嫁给了同样年轻帅气但一贫如洗的父亲，她饱经沧桑、含辛茹苦，养大了五个子女。就在她可以透透气直直腰的时候，来不及等子女们去孝敬她，就匆匆辞世，让我们这些儿女抱恨终身！无数次，母亲出现在我的梦里；无数次，情绪低落的我会因为思念母亲而泪流不止。

　　今夜，母亲，我的亲娘，女儿又想您了！愿您在天堂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