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韦玉

　　今年春节，母亲早早给我打招呼，她说想去看看我大青的娘舅、娘舅姆，让我找个时间送送她。年纪大了，可能会特别想念人，特别是故旧亲戚，我母亲就是这样。我约了个时间给母亲，与母亲一起去大青。

　　大青是个小村落，处在胡陈港水库旁边，村西有小山，小山里有一个古寺院，听说在宁海还有点名气；村东远望能见山头山，山头山又叫旗山，也是有点名气的山。大青整个村落可谓一马平川，视野开阔。时节已过立春，田地间已有浓浓绿意，呈现春的气象，桔林、紫云英田地，沟渠水网纵横，完全是一片天然湿地。现在有些地方搞湿地建设，这里不用建设，放眼望去，就是最好的湿地公园。打开车窗，带点凉意的空气，特别清新。农村空气好，走到才真正感觉得到。我娘舅娘舅姆两个人都动过手术，我表弟表妹想接他们到城里居住，他们俩都不愿也不肯，说村里清静自在，休养最好。说到村里的清静，也真是又清又静。“两美”建设，让这个小村落，道路平展、干干净净，即便村里有些声响，譬如春节期间放放鞭炮，也全不像在城里水泥钢筋间回转扰人惊心，这些声响，在空旷的天地间，好像还在向村里人告知，某家在祭祖，某家在办酒席，某家有喜事，反而增添了村里宁静中的热闹。

　　我在娘舅院子大门外停下车，坐在院子里晒着暖暖太阳的娘舅与娘舅姆，看到有车在门外停下来，就走过来，看到正准备开车门出来的母亲，忙说：“阿姐，怎么你又过来了？”娘舅姆上来就小心地搀住我母亲。一边提醒着慢点慢点，一边扶着走进大门。一手搀着母亲，一手拖过一把竹椅子掸掸坐垫，让母亲坐在走廊下的阳光里。当我从后备箱里拎出礼包礼品，娘舅姆就说了：“又这么细意做什么，介远格路，不要来格。来，就来，还带介多东西做什么呢。”母亲说：“应该来走走。心老是想着，一年一回总要来走走看看。现在都好格？震、燕几个(我表弟表妹)介细意，每年都来看我，我也过意不去，要来走走的。”母亲看看舅舅与舅姆，说：“现在面色很好，好。”娘舅说：“今年感觉好得多了。”母亲说：“好就好，好就好。”

　　在我众多的娘舅姆中，大青娘舅姆是其中最热情的一个。照我母亲的说法：“你这个娘舅姆，有什么心肝都会挖出来待你。”小时候拜岁，小孩子只知道有的玩有的看就是最好的，照我们当地说法“拜岁拜嘴巴，走到一碗砂糖茶”就好了，而我这大青的娘舅姆，不论有多忙碌，那餐饭总是有鱼有肉喷喷香地招待我们拜岁的外甥官，并且不让我们扔了拜岁包就跑，跑了，一定要追回去。娘舅姆客气得让我们只好乖乖地听话，答应吃了饭再走。这个时候，娘舅姆才完全放心去忙她小店里的生意，并张空张慢把菜洗好，让表弟表妹顾着店里生意，专心为我们做菜做饭。其实，我是最怕做客吃饭的，在娘舅姆面前也没有办法。吃饭的时候，娘舅姆总是把鱼肉中最好的部分夹到我的饭碗里，并要使劲压到米饭里面，生怕我不吃她为我们精心做出来的好菜。弄得我，不吃都不好意思。所以，我吃饭就基本不用去菜盘菜碗里夹菜。现在也一样。

　　与母亲聊一会亲戚家的“家长里短”与身体情况后，娘舅姆就去厨房忙碌，一边做菜，一边还不忘与我母亲聊着。肉是家猪肉，鱼是活鲫鱼，就养在水缸里，现抓现剖，鱼新鲜最好。这鱼是震的娘舅自己养的，每年送来，过年随时养着。菜是院子里种着的，最新鲜。豆腐自家做，现在做非常方便，豆浆机打一打，盐卤点一点，很快就好。阿姐来，就随便一点，这猪蹄煮得塌塌软，无牙齿也好吃。娘舅姆手快，不一会就烧出了六七个菜。还说菜呒不，炒面干当饭。面干里香干豆芽料理五六样，还加家鸡蛋。还热了饮料三四罐，说你开车不能喝酒，就喝点饮料。这青麻糍自家捣，青自家去挑，人家都勿晓得地方，我走去就能拎回一大篮，我对人家讲，青是有地方格，看你会不会找。山上挖土机挖过，青整蓬整蓬长着，我整把整把挖来，转到家里挑干净，汆一汆，现在还藏着青干。这麻糍特别香，来，吃两块，吃两块。

　　我娘舅做过化疗，吃不得长面条，另外吃软一点的米饭。娘舅姆把娘舅的饭菜与我们的安排好，才去拿了酒，坐下来，与我们一起吃。本来你也喝点，开车就算了。我就爱喝一口，本来老酒红酒啤酒都呒不关系，现在脊柱生了钢筋，老酒红酒喝下去要难过，啤酒也不行，就喝点白酒。我说能喝点酒，身体好。娘舅姆说喝点酒提神扛扛劲。阿姐，你勿晓得，这条腿时常要麻，有时夜里痛起来抽筋，难熬死，酒喝点下去，感觉好点。痛，哪像有些人轻嘶重报，自家熬熬，难得(不要)让小人识得，让小人为你担心。人苦，生活苦，哪个人呒不苦啊？苦，苦，苦过，熬过，就过去了呀。

　　娘舅姆特爱说话，我娘舅话就不多。说到酒，娘舅姆更有故事。她说那次脊柱刚动完手术好点的时候，我表弟带她去在湖北的公司住了几个月。娘舅姆说，震是强逼着我去休息的。我憋得慌，做惯了的人，哪里闲得住……我住了呒不多长时间，公司的后生都熟悉了，这批后生很懂礼貌，“余总姆妈”“余总姆妈”叫个不停。那天见我喝点酒，又听说是我的生日，后生人就怪他们余总不告诉他们，让他们好早点准备准备，好好为“姆妈”庆祝庆祝——他们把我当姆妈。说姆妈的生日一定要好好庆祝。说完就派人去买了个大蛋糕，酒又铺开来喝，一个个轮下来敬我酒，说一定要让我喝得高兴。我也高兴，跟着后生人喝。最后喝得晕晕乎乎。这批后生人还要我去搓湖北麻将。我说湖北麻将搓不来，后生人就争着讲“我来教，我来教”。我酒喝下去，更爽快得不行，说搓就搓，怕什么。结果晕乎乎，我却赢了钱。阿姐，你说滑稽不滑稽？麻将本来就搓不太来，只会翻翻倒，倒赢了钱。钱不是事情，酒那天喝得真高兴。我自家也不晓得，我能喝那么多酒。

　　阿姐，你也晓得，以前多少苦，日忙夜忙，身架做拆了。但还是做，腰弯不下去，菜还是种种，到地里种点东西，我就高兴，痛好像也不痛了。我就爱喝一口酒。你看院子里各种菜都有，平时日脚，就吃点蔬菜蛮好。最养生就是吃素了。这几年正月里特别忙，客人一来就二三桌。有时邻舍还以为我家里办喜酒，每天客人怎么会介多。震朋友也多，家里人本来就有一桌多了，阿姐，你说是否？你看，桌刚刚昨日整好，三四张圆桌，就放在那边，最多一天要整四桌饭菜。早讲好还好。有一日，震快5点钟来电话，说有一桌客要来。阿姐，你说冰箱里拿出来，冰都化不了啊。我用刀背敲，用塑料袋包着放热水里泡。好在鱼在水缸里养着，肋条肉还挂着，菜在院地里拔拔也快，一个钟头也整出一大桌“下饭”来。这鲫鱼活蹦蹦，吃，吃。娘舅姆喝着，劝着，说着，还不忘把鱼肉、猪蹄肉夹到我与母亲的炒面盘子里，热情依旧像我小时拜岁时。

　　这两年，听着娘舅姆的说话，我倒是感受到了我娘舅姆乐观坚韧的生活态度。我的表弟表妹都有自己的公司忙着，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也许这都跟我娘舅姆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很有关系吧，我也说不上来。我娘舅姆本来就是山头山附近村子里的人，是不是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呢？这山头山周边，自古以来一直有山海之利，山海之润泽的，我娘舅姆是否很好地得到这里山海的利泽滋润呢？我大青娘舅姆对生活总以乐观视之，就连我娘舅家里的一条狗，我的娘舅姆也能讲出一个个动人动情的故事来：狗会凶凶地吼着，挡着陌生人进门；狗会拉着娘舅姆的裤脚去给亲戚开门；狗会扑上不声不响走进院子里的陌生人背脊吓人，狗又会远远跑去迎接我开车回家的表弟，“老远老远，不知狗是怎么识得是震的”……听着，你也会会心笑着：这狗也太可爱太有情太懂事了。

　　告别娘舅娘舅姆，母亲对我娘舅娘舅姆说，见一次是一次，身架好要紧，下次我再来走走看看你们。看着母亲与娘舅姆拉着手说话，我心想着：长辈们互相念着，身体好，也是我们的福分。这时娘舅要我去拿东西，说娘舅姆已把桔子分装两袋，大头菜每家两只，要我带上车——我真不知道娘舅姆是什么时候分身出来去准备的。准备好的东西不带走是不行的。娘舅姆还要去拔菜头(萝卜)，拔葱，挑芹菜。说菜是吃不完，邻舍随时可来拔去吃。我是坚决不让娘舅姆去了。去年满满一车载去，我到现在都还感觉不好意思。我的娘舅姆对人太热情太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