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君耕

　　60年前的8月1日，百年不遇的超强台风登陆象山，给象山人民造成了空前浩劫，也在我幼小的心头留下了难以抚平的伤痛。父亲在门前涂抗台抢险中壮烈牺牲，时年43岁。60年时间，漫长而又短暂，说过就过去了，60年的思念却魂牵梦萦，怎么过也过不去。

　　(一)

　　记忆中，我童年时见过父亲两次。一次在夏日，有天下午我与三个小伙伴在秧田头大路上玩耍，不经意间看见一个军人由东向西慢慢地朝我们走来，走到旁边停了下来。我起身抬头，见他高高的、瘦瘦的，帽子上的红五星特别鲜艳，腰间挎着一只黄色的包。正打量着，他对我们说了几句。我不记得他说了什么话，但肯定是找不到地方在问路。三个小伙伴不约而同地用手指向我。我就往不远处的外婆家走，他跟在后面。那时我母亲在乡下小学教书，把我扔在外婆家。等进了屋，我才得知他就是我父亲。老天爷竟以这样奇特的方式安排我们父子见了面。

　　一次在冬天，我与爸妈哥姐一起去照“合家欢”。母亲见我没一件像样的外套，特地从我小伙伴那里借来一件棉大衣，新做的，他还没穿几天。照相馆在市门头，门面朝西，穿过通道，里面有天井，尽头搭有假山，种着小树和竹子，是照相的好背景。摄影师为我们摆好造型，照了一张好照片，直到今天印象还非常清晰。这是我第一次和父亲合照，也是我最后一次与父亲一起拍照。

　　我与父亲的两次见面，分不清哪次在前，哪次在后，中间又隔了多长时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但两次见面的情景却历历在目，从未忘怀，仿佛就在昨天。我与父亲尽管天各一方，由于照了合家欢，我每看一遍照片，就像又一次见到父亲。合家欢使我与父亲的见面从两次变成了无数次。

　　(二)

　　很多年前，母亲几次对我说：“有一关(指一段时间)你夜里总是要哭，一直到你爸死了突然就不哭了。”我不知道“有一关”是指哪段时间，是指多长时间，我也不知道每次哭了多长时间。但我确实回忆起有天夜里我哭了，哭了好长时间。除了这一次，我真的想不起来夜里哭过。

　　那是在梅林九顷小学，母亲在那里教书，我跟着母亲。校舍好像是四合院式的两层楼房，天井狭长，教室有点暗，现在想起来还有点阴。前几年空闲，我骑车到处转悠去寻过它，想找点童年的回忆，只看到新建的九顷小学，校舍很漂亮，阳光灿烂。老校舍大概已寿终正寝了。

　　有天半夜我哭了，哭声刺破四周的寂静，惊醒了旁边寝室的老师。一位男老师冲到我面前，样子很凶。我一定哭了很多次，把老师们哭烦了，否则那位男老师不会那么凶。不管大人怎样哄，怎么骂，我还是哭，不歇地哭、高声地哭，双眼圆睁、没有泪水、不知原因、毫无目的、机械地哭。男老师终于使出最后一招，到厨房拿了把菜刀在我眼前晃，并大声吼道：“再哭，把你杀了！”我愣是没被震住，好像有股威武不能屈的英雄气概，照哭！

　　我不该哭，真的不该。这哭揉碎了母亲的心，这哭搅了老师的觉，这哭把父亲哭没了。不知过了多久，象山遭了天劫，一个恶魔生生剥夺了我叫爸爸的权利。从此我不再哭了，只有悲伤，少有欢乐。随着年龄的增大，更是郁郁寡言，性格内向。这难道是天人感应？可怜我不知道感的是什么，应的又是什么。否则我就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儿子了。别人是到没了父亲才哭，那是悲伤，是悼念。而我，唉！……

　　(三)

　　我父亲徐甦，原名徐家瑺，宁海东门人，名字是他后来自己改的。甦，苏醒之意，拆开是更生两字，显露了他要抗争，想改变生命道路的端倪。他憎恶当时社会的黑暗，向往解放区明朗的天，相信共产党才是人民的救星。母亲告诉我，他说过这些话。

　　史料记载，1947年10月以后，中共上海局外县工委先后两次派干部赴象山开展地下革命活动，发动群众，进行革命教育，发展党员，在黄公岙村山海楼秘密建立中共象山工作委员会，为1948年的象山暴动作了思想上、组织上的准备。在象山党工委领导下，岳井洋两岸的革命活动如火如荼地展开。

　　那时父亲正在宁海东乡道士岩谋生。象山党工委的主要活动地域正是象山、宁海边界的黄公岙、道士岩、马岙等地。父亲得友人串连，从此走上革命道路，参加了象宁人民抗暴游击队，在后来的解放象山、建设象山的若干岗位上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舍生取义、献身成仁，实现了他“献身革命”的崇高理想，把自己的生命永远留在了象山。

　　1948年1月，我出生在道士岩地区一个小村庄的农民家，后来父亲给我起了小名“道岩”。这是父亲想以此纪念那时参加的革命活动，也是对儿子的希冀。因为象宁人民抗暴游击队的成立地就是道士岩。我喜欢这名字，珍惜这名字，毕生都不敢有丝毫玷污。我觉得珍惜“道岩”两字就是对父亲最好的纪念。

　　(四)

　　今年农历六月廿五(当年的8月1日)，象山下余村在龙王庙举办活动，纪念“八一”台灾60周年，缅怀先烈、祭悼罹难、铭记历史、警示后人。感谢下余村的百姓60年来还记着我父亲，邀我去参加纪念活动。真是天灾无情，人间有爱，我该去看看。因为那里是我父亲罹难的地方，也是我60年梦魇挥之不去的地方。我要去看一眼深情厚谊的下余村人，也为父亲点一炷清香，烧一捧纸钱，寄托哀思。

　　龙王庙面对大目洋，背靠南庄平原，气势宏伟。站在庙前台阶，遥望南天，聆听老人讲述60年前那个午夜的情景。70米每秒的大风，掠过大目洋直扑象山，顷刻把南庄平原夷为平地，高达10米的强制波一举摧毁门前涂海塘堤坝，80平方公里的美丽家园顿成泽国。狂涛巨浪连天，万千生灵涂炭，吞噬人命3402条，财产损失无数。时任象山县委宣传部部长、抗台前线总指挥的韩桂秋同志等50名党员干部在这场人类与天灾的殊死搏斗中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建于明代的老龙王庙，在荫佑当地百姓400多年后，终因不敌风暴潮的肆虐，灰飞烟灭，轰然倒塌……

　　“大水冲了龙王庙”这话是真的，我信了。

　　坐在车上绕行村庄，今天的下余村已看不到丝毫遭受风暴潮蹂躏的痕迹。映入眼帘的是田园葱茏吐绿、楼房鳞次栉比，错落镶嵌着几幢漂亮的别墅，胜似世外桃源。

　　返家的路上，我看到南庄平原一派繁华，整个丹城是一个现代化的滨海城市。这是又一个沧海与桑田的轮回。今日象山，巍巍海上长城，锁住了东海蛟龙，这足以告慰抗台烈士！

　　让我再叫一声爸爸，爸爸，你永远活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