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国贤

　　

　　我初中毕业后，父母见我体质虚弱，不宜农业劳动，就想学点手艺。有个亲戚是小铜匠，我就拜师学艺了。

　　1963年春节后的一天，我跟师傅去他象山的家，这是我第一次坐客车出远门。从宁海小北门车站出发，汽车在宁象公路翻山越岭，下车后又走3里多路，到了师傅的家小白岩大队，属象山县溪口公社管辖。

　　师傅家有两间楼房，是民国年间的木结构建筑，土改分来的。师傅的母亲年轻时丧夫，好不容易扯大三个儿子。大儿子祝兴君就是我的师傅，小铜匠手艺不错，曾加入象山县手工业联社，吃的是国家供应粮。没几年精简回家，干起了个体，但户粮关系未变。他没有文化，曾向我要“米证”，因当地人习惯把粮票说成米证。

　　一到象山，没有马上学技术，而是先做家务及农业劳动，这是做学徒的规矩。我先学“煨夜粥”，陶罐盛入适量的番薯干、米和水，把灶膛火灰扒开一个坑，置罐捺实。次日早上，一家人当早餐。这是象山人的传统饮食，至今还在农村流行。

　　师傅家养了一群羊，放羊的任务自然由我负责。放羊时经常发现树枝上挂着闪闪发光的银色纸条，村里人说是台湾飞机丢下来的。师傅的几块番薯地，我也要及时拔草、翻藤。

　　师傅对门的阿叔，在舟山当解放军复员后，经人介绍，娶了一个丈夫去台湾的少妇为妻，还随带一个年幼的女儿。北厢平房的大叔快45岁了，还未成家，有人做媒说合盲人妇女，并随带一个女儿，他也答应了。婚礼那天，没有婚联，没有鞭炮声，一张小方桌上放了七八个菜，没有鱼，没有肉，有几个人在喝喜酒庆贺。

　　平时，我偷闲读读《唐诗一百首》、《宋词一百首》和一本老字典。村里人知道我在宁海读过9年书，他们感到奇怪，读了这么多书，为什么要到这个穷地方来？他们村的小孩能读几册书、识几个字就好了。我与村人关系融洽，有时替他们代读代写书信，教他们识上几个常用字。他们会送几个杏子、黄金瓜表示谢意。

　　在异乡的日子，特别想念家乡的亲人朋友。每当收到他们的来信，都连读几遍。信封上贴的邮票，使我联想起班主任龚老师的邮展，我开始集邮。

　　小铜匠是手工作业，补锅、配锁、砺沙节(镰刀)……不同于开动机器的技术师傅，人们称他们为“外国铜匠”。

　　师徒两人第一次出门做生活，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师傅挑一头风箱，一头是爆米胖车；我挑个篮子，内放炉子、小铁墩、挫刀架、被铺等物，还有一头是米胖笼，走村串户。

　　每到一村，我们摆好摊子，然后我在每条墙弄喊：开沙节哦，补锅哦……把收来的沙节划上记号，加工后，再送还各户，加工费是一把5分。

　　开沙节的工序是先把钝齿的沙节放在铜匠炉中退火，接着挫去旧齿，然后一手握凿子，一手拿榔头，敲凿出一排整齐的新齿。凿好新齿后，还需要淬火，镰刀才会锋利耐用。我专敲榔头，乏力时敲到师傅手上，师傅会在我头上拍一下。补锅的工序是先把有裂痕的锅用索钻钻两个小孔，然后从炉子里倒出溶化的铜水，铜水滴过小孔与铜皮垫片紧贴就可。有活干时，钱是好赚的。

　　歇夜时，我们一般都住老祠堂。祠堂内寿材叠置，阴森潮湿。我们席地而睡，不寒而栗。

　　有一次，祠堂来了一群青年男女，讲的话不易听懂，看到行李箱上的“杭州歌舞团”，才知道是下乡巡回演出的。晚上演《血泪仇》歌舞剧，是宣传阶级斗争的现代戏，门票5分。夜幕降临，汽油灯通亮，观众挤满，还有民兵维持秩序。我喜欢在戏台旁看乐队，头一次领略小提琴优美的琴声，为之心醉。

　　有一回，我们到了爵溪，正逢渔汛，俗称“洋山”。问路时，发现话语和象山方言区别很大，好像这地方不属象山县似的。登上古城墙遥望，浩瀚东海，片片帆影。这是我首次临近大海，真有心旷神怡之感。傍晚，海边帆樯林立，舱里鱼虾乱跳。城内街心古戏台，恰有宁海县越剧团演出《梁祝》、《孟丽君》等剧目，热闹非凡，那正是沿海地带“粮缺鱼丰”的年代。

　　去茅洋的路上，见有红、绿、青色的小岩块，师傅告诉我这是矿石，过去东洋人在对面山中开过矿，用船把矿石运往日本去。这是日寇掠夺我国资源的一大罪证。

　　这一带村庄，大多农户住泥墙茅屋，村人善良好客，同情出门人，会主动向我们提供一宿两餐。生意做到长街伍山一带，当晚主人家的妻子生了儿子，要我给孩子起个名，我脱口而出“强华”，主人问什么含义？我答道：“强大中国。”主人很满意。我为什么起这个名？那是早几天对日本鬼子掠夺矿石的感受。后来听讲盘踞象山的日寇，曾进犯宁海岳井一带，杀人放火。

　　做小铜匠时间虽短，印象颇深，这是我步入社会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