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清

　　小时候，从乡下去宁海是件大事。某个同学要去“城里”了，我们都会蜂拥到他家看热闹，看那心不甘情不愿又有点洋洋自得的嘴脸，如果还换上一套干净的新衣服，那手足无措的窘态会让我们更乐不可支。

　　不过自己成为主角的感觉不太好。每年暑假寒假一到，我都要在宁海外婆家度过，告别乡村，告别田野，告别那群没心没肺的小伙伴。那群人看着我踏上开往宁海的汽车，会爆发出肆无忌惮的哄笑声，丝毫不考虑我的心情，有几分恼羞成怒，也有几分依依不舍。

　　一路的石子马路颇颠簸，路边小店被灰尘罩得灰扑扑的，我只能百无聊赖看车后扬起的滚滚扬尘，车窗上的污渍斑斑，一边强忍胃中翻涌。车到了力洋车站，会有卖甘蔗、卖桔子的篮子往车窗前递，碰上夏天时节，还有人卖绑在筷子上的小毛蟹，一只只整整齐齐、安安静静地排着队，煞是好看。在车上，我平均要吐3.5次，所以下车时，很像一条“白带鱼”——不仅有带鱼的颜色，而且有带鱼的气味。那时节，大家都不习惯坐车，车门一开，下来的是一车“白带鱼”，被车站的汽油味一激，一个个摇摇欲坠，哇哇作呕。

　　外婆家住市门头一号，据说是宁海最早的银行，是个大院子，住了好多人家，有个公共厨房。过年时，家里吃饭的人一多，我就会在灶膛边吃饭，把水缸盖当桌子，每个菜一烧好，可以先夹一筷子。

　　城里人的日子过得像针脚，细细密密。城里的孩子也不好玩，小脸蛋红扑扑的，说话细声细气，哪像我们乡下孩子这么活泼、这么粗野，健康得像野兽，热爱运动，而且脏得看不清眉眼。所以，刚到宁海的几天，我会像个青春期的少年，顾影自怜，郁郁寡欢。一想到有满山的野果等着我去摘，有满树的麻雀等着我去抓，有满河的大鱼等着我去钓，我就满心酸楚。

　　孩子的世界是善忘的，要找到新的乐子并不难。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去八角井看人捞铅桶，这个井很深，用的人多，打水时经常有铅桶掉进去，一看到井栏边围了一圈人，我就飞奔过去。最精彩的情形是绳端的铁钩子挂不住桶柄，只能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挂住桶底，长绳挂着铅桶颤颤巍巍一路晃荡到了井口，然后哐啷一声掉了回去。我们会发出一片惋惜的惊叹声，眼神里是心照不宣的喜悦。

　　夏天井里会有西瓜漂着，载浮载沉，捞上来后是极好吃的，满口沁凉。

　　看完捞铅桶我多半是不回家了，沿着中大街，看人做盐水大饼，看人炸油条糖糕，看人卖一车车的小胡萝卜、一车车的甘蔗。然后沿着桃源路一路溜达过去，这条路过年的时候最好玩，光是看人挤人的样子就挺开心的了，更别提有做棉花糖的、做爆米花的、卖狗皮膏药的。如果口袋里有几个钱——那多半是在正月，我会去文化馆玩，那儿有个玩魔术的能变出一把一把的钱，让我羡慕不已。最吸引人的是人面蛇身表演，那条不知是死是活的蛇身上连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头，一开口说话脸上的粉就簌簌往下掉。

　　至于哈哈镜、万花筒什么的，我从来不去玩，那是孩子玩的。

　　跃龙山脚的打气球、套圈圈、打弹子我都喜欢，不过打气球是最爱。枪法好，每次都能被人围观，顾盼自雄的感觉很好，还能赢上一小包山楂饼或者冰糖杨梅。可惜的是，打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打到香烟。

　　出了门，我就有忙不完的事，所以那时我常常忘了回家吃晚饭。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往往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睡眼惺忪地起来，坐在院子的门槛上，感受着穿堂风吹拂着我稚嫩的身体，等待着卖糖醋大蒜烤茭头的叫卖声响起；或者在一个冬日的傍晚，顶着最后一丝晚霞冲进家门，为自己记得及时回家吃饭而庆幸不已，手心里是一小筒汗津津的山楂片，这时我被告知，我明天要回家了。

　　我都已经忘了这是我外婆家了。

　　作为一个自尊心挺强的孩子，离别的时刻不适合伤感，虽然心里确实有点不舍。城里的好玩东西确实挺多，而且城里的孩子也是可以交交朋友的，虽然他们太含蓄，太不懂玩。乡下那群没心没肺才是我的同道，我口袋里玩剩下的几百个鞭炮就是为他们准备的，我们会用它炸一切可以动的动物。城里只有一群留长鬓角穿喇叭裤的会把鞭炮往女孩子脚下扔，他们被叫做流氓阿飞。

　　一想到乡村、田野和没心没肺的小伙伴，我就觉得归心似箭。

　　童年的烙印太强大了，让我的审美至今有点扭曲。每当和人争论谁的童年更梦幻，我就会变得振振有词：“你们城里孩子，哪像我们乡下孩子这么活泼、这么粗野，健康得像野兽，热爱运动，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