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昌成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刚18岁就参加了生产队务农。社员们在干完农活的空隙，常常去村外围塘(社员们都称为作塘)。这是我们伍山乡十来个村特有的劳动任务，据说要在这儿建一个大盐场。

　　父亲特地做了两把溜棍——一竿竹柄的下端连接着一个小小的竹筒，这是用来撑溜的工具。要去作塘，每人还需带一个盛水的小木桶。

　　作塘得拣个小潮水的日子。社员们将溜板甩在海涂上，铺成长长的一溜，一头搭在坝基上，一头通向远处取泥的仓塘。这溜板有浅边的槽，浇上一勺水，停放在溜板上的泥块只要用溜棍轻轻一撑，泥块便会唰唰唰地向前滑行二三米，多至四五米。初次参加这项劳动，我觉得新奇有趣。撑溜的人得先提一桶海水放在自己面前，沿着溜板按间距排成“一”字形，保证溜板上的泥块畅通无阻，顺利送到堤坝上。岸上的两三个人不用溜棍，直接用手抓住泥块按规律甩成斜坡层面。这是一项有技术性的活儿，在社员们心目中较敬畏的，大家称之“岸头”。而在溜板的另一端仓塘中切割泥块的叫“弓手”。弓手在软海涂上不用铁锹，只需一根两三尺长的钢丝紧绷住一张弓，像刀切豆腐似地，一层层有顺序地切割泥块。弓手的活儿较为轻巧，两手不粘泥巴，衣裤也最干净。但在切割泥块时极讲究技术性，眼睛要灵活，手要麻利，仓底要切得平整，泥块呈长方体，不大不小，不扁不圆，刚合适溜板上滑行。一张弓在他的手里，左右开弓，操作自如。不过，弓手得整天低着头，弯下腰也像一张弓。父亲体力单薄，一般都做弓手。在仓塘里猫着腰挖泥块的称为“土狗”，有时土狗的动作快，溜板被堵塞，土狗停住不挖泥，他才有机会直起腰歇一口气。

　　土狗一般由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充当。一个仓塘里有两三个土狗交替轮换。他们也必须猫着腰，用手指掰下已切好的泥块，尽量不使泥块断裂，手脚灵活，轻快自如地把泥块传递到溜板上。他们常常挖得满头大汗，满身是泥浆，这是最卖力的活儿。不过他们也有捞到“外快”的机会，有时仓塘的泥洞中忽而跳出几条弹涂鱼，或几只望潮、青蟹、虾蛄之类的，装入桶中待到收工带回家一顿美餐。土狗的活虽累，但我也喜欢，因为不用带任何工具，只需带自身的一双手，出工收工一身轻松。

　　撑溜的快慢，要随着土狗的心情。碰到慢条斯理的土狗，你可不慌不忙地舀水，看着撑出去的泥块像玩具车似地在跑道上滑溜的样子，颇觉有趣。若是谁招惹土狗高兴了，或是生气了，他便会翘起尾巴，一时性起，大家一声喝彩，泥块如穿梭般地快，撑溜得马不停蹄，大气不敢喘息，直撑得眼花缭乱，大汗淋漓。像我这样刚从学校出来的学生最讨人嫌，一旦遇上快节奏，我就慌了手脚。眼前的泥块还未撑出去，前面的泥块又悄然而至，哪有时间顾及浇水，致使溜板干涩，失去润滑，任你怎么用力，那泥块赖着不动。结果造成“交通堵塞”。站在我后面的人用溜棍敲着溜板，厉声喝道“溜着了！”意思是再不添水，溜板会着火了。人群中一阵哗然哄笑。我心里嘀咕着：我何不想添上几勺水，可哪有空隙，容得我随意啊！每次撑溜刚开始时我还有力气，时间久了，渐渐地体力不支，两腿也在使劲。所站位置上的泥涂被我踩的稀烂，先是小腿下陷，后来逐渐陷至大腿，已不能自拔。此时感到全身酸软，口干舌燥，筋疲力尽，真想一屁股坐在泥涂上歇会儿。

　　直熬到换码起溜板时，我才挣扎着从泥潭中爬了出来，庆幸自己抢了个泥涂稍硬的位置，又去仓塘里提一桶水，又操起溜棍……正当大家干得天昏地黑，分不清上午还是下午，忽见妇女、小孩三三两两地送来了午饭，母亲也来了。此时才觉得肚子咕咕响了，大家翘首看着堤坝上的岸头。当岸头说“算了，算了，吃午饭。”大家才放下溜棍，洗了手，找个干净的背风的堤坝脚或石块坐下。还好，饭菜还有些余温，最好有碗菜羹汤，尽管狼吞虎咽，也不怕噎住。可到了寒风呼啸的冬天景况就不一样了。母亲送到海塘的饭菜虽有余温，但经不住海风吹刮，一会儿就冷若冰块，我们仍然吃得很香。父亲经常捂着肚子叫痛，他的胃病又发作了。我也耐不住牛筋马力的体能消耗，经常胃中发烧，从此染上了胃病。一条海塘堤坝随着潮汐的涨退，台风和海浪的侵蚀，修修补补，历时三年终于合龙。我与生产队社员们一起每天一身汗一把泥地干，从中学会了撑溜，做土狗，做弓手，也懂得了什么是劳动的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