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蒙蒙

　　城市一如性灵，在时间与历史的沉淀间，涵养出自己的气韵、风情。与有些城市的相遇，就有如脾性相投的萍水相逢，亦疑似一梦前世故里，令人驻足不愿离去。鲤城泉州是继苏州后，第二个给我留下如斯感受的城市。

　　泉州古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自南朝起，漂洋过海的货船运来各种商品，又满载中原丰厚的物产而去。旧时的刺桐港，来自各方与海外的商贾吃力又兴奋地用不同的语言交谈贸易。得天独厚的港口优势，使得泉州在唐、宋发展为中国四大对外贸易港口之一。“苍官影里三洲路，涨海声中万国商”，说的就是当时的盛况。

　　走在今天的泉州城里，昔时的繁华已远去，但稍稍注目，历史的风华与印记尤处处可觅。红砖赤瓦的旧式民居，燕尾飞脊翘立苍穹。在中国传统建筑中，檐角上翘并无别致，中国人婉曲的性格造就偏好曲线的审美。泉州民居建筑的檐角却较一般的纤巧、细长，好似双燕疾飞而过，羽梢带起的一道剪影，灵动而多变。有别于“青墙黛瓦”的素淡，雕花的红砖墙是“庶民不许”宫廷色，也印证了曾经商贸豪富的过往。除却贸易上的繁荣，文化也在不经意间融合并生。城南德济门以南，建筑更多是南洋风情。异国居民和下南洋返乡的泉州人带来不一样的建筑文化，琉璃花窗、女儿墙的番仔楼一间连着一间，从青龙巷延伸到聚宝街、万寿路。这种骑楼式铺宅建筑的众多，也说明当时泉州中西贸易之繁盛。而现在很多泉州人家檐角用于滴水的小兽还是用了剪粘滴水兽，也是当时文化交融的结果。

　　旧时繁华渐渐远去，闻名一时的刺桐城里，唯刺桐花仍一年年依季节绽放。少了人来人往、客商云集的热闹、喧嚣，平头百姓的日子却不因其有了实质的改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亘古而在的青天白日一样平淡而常态，鲜花着锦时如此，潦倒冷寂时亦如此，无非是在耕田桑麻、走街串巷、朝九晚五间穿梭变化罢了。这份淡然和超脱是历经世事繁华之后的沉淀，也是曾与世界对话的开阔大气，融进泉州人的骨子里，指引着子孙后代把日子过得平淡而有趣。

　　平淡是俗世里的常态，但俗世烟火也自有其智慧的调节。泉州人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就是宗教。对宗教的虔诚里，是被现代人普遍遗忘或抛弃的敬畏感，有所敬畏方能行有所止。始建于唐朝的开元寺一年到头香火鼎盛，千年古刹谛听着芸芸众生的所愿所求。简单重复的一叩一拜间，收获莫大的宁静和安慰。开元寺还保留着每月九日庙会的传统，我恰恰赶上这一场盛事。热闹从凌晨一两点就开始，顶重要的是奉香，四方而来的善男信女争相把自己的虔诚传达到佛前，还要添上福饺、寿面和四季鲜花。之后便是赶集，各式小摊摆满了庙旁，人海里挤一挤，每个铺位前逗留一会儿，不买也很满足。除了开元寺的热闹，关岳庙虽小但香火十分之旺，甫一进门就被熏得双泪直流。天后宫供的则是中国传统海洋文化里的妈祖，而稍稍留意，就会发现无论住宅、商铺，都还会供上一尊小小的妈祖像，以佑平安。虽不再与海谋生，传统的习俗和信仰还是扎根于生活习惯中，一代代传至今日。而最让人讶异的则是涂门街上阿拉伯风情浓郁的清净寺，穹顶尖拱形的石构建筑，朴拙而毫不张扬，全不同于开元寺等，隐隐流露出谦虚、自律的清真本色。疑惑于这样的不同，翻阅典籍才知，泉州历史上曾出现过景教、印度教、摩尼教、基督教等几十种宗教。昔时开放和沟通世界的经历涵养了泉州的包容，风格迥异的信仰在这里相安无事，用不同的方式为他们的信徒谋求着相似的福祉。

　　商贾总给人精明、狡诈的印象，曾经的泉州因海外贸易盛极一时，但泉州人的性格里却没有这种粗鄙可恶，反是谦冲、平和，不知是不是承袭了端木遗风。偶在街头看到蜜饯铺，勾起了幼时回忆里的馋虫，却因品种太多而犹疑不能决，老板也不着急，倒一个劲让你尝。不管是生活还是生意，日子在这里都是慢一拍的悠闲。无论忙生意的店里还是家中，泉州人都要备上一套茶具。或精致或粗陋且可不论，“要不要喝茶”，主人家恰到好处的热情，让人的脚步也快不起来，侃侃而谈，不知日暮。

　　相遇泉州，有如与老友煮茶说古，信手拈来，便是千年故事，南国清和，刺桐夹道，泉州港下喧嚣的光影，又如梦里重逢的故乡，熟悉而安宁，所谓心安便是吾乡，让人不愿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