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梦鑫

　　我的童年，是在姥姥的乡间度过的。彼时，父母忙于养家，无暇照顾尚年幼的我，于是，欢呼雀跃着，我来到了姥姥的村落。

　　总是，夜色尚未尽褪之时，睡梦中的我隐约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便是姥姥的长时间的喃喃自语，我曾无意中瞥见，晨光熹微时，姥姥虔诚祷告的脸上写满了平静和希望。清凉的太阳越过翠绿的田野，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袅袅炊烟升起，伴着姥姥的歌声婉婉。村西头的老大爷扛着锄头，吼着歌谣，向菜园子踱去，邻居家的黄奶奶拄着拐杖，向我们的院子张望。匆匆洗过脸的我奔向吃饭的木桌，贪婪地吮吸着红薯的甜香。

　　时光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淌过，我照例是每天疯跑，灰头土脸，满身泥泞。我焦急地盼望着，耐心地画过365个杠杠，最热闹的庙会，终于姗姗来了。那时，影视行业远未似如今这般发达，一年中我最心心念念的，便是看上一场庙戏。这唱戏的班子，是村子里每家每户合资请的。庙会前两天，早有人来家里收钱，每到此时，我常兴奋地从屋里跑出来，总要亲眼见着姥姥把钱交到来人手里，才一副安心起来的样子，便又兴冲冲地跑出去玩耍。

　　庙会头一天晚上，便是唱戏的时候了。傍晚时分，我早不见了踪影，在戏台子那里晃荡，姥姥从家里呼哧呼哧地赶来，牵我回家吃饭。一阵狼吞虎咽之后，我便拽着姥姥的衣角，拎着小板凳，疾步走着，重又坐在台下眨巴着明闪闪的大眼睛。夜色缓缓浸开来了，戏台子前已围满了人。我们身后的那一片空地上，早就有商贩摆弄着各式各样诱人的玩意儿，我是最喜欢那黄黄绿绿的各色发光项圈儿的，便捏着剩下的钱换得自己的心爱之物，十分满足。于村民而言，吃食也是必不可少的，一年的劳碌奔波总要节制地放松一下，才更精神、更力量。此时，恰是满街的观众，满街的商贩。妇女们大声地谈笑着，小贩们不住吆喝着，戏台子上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偶有小孩子的哭声，许久，又渐渐沉寂下去。天边的明月自是皎洁无比，烟花却来与其争辉了，那一瞬即逝的绚烂令老人小孩、男人女人们赞叹不已。我是最怕听到响声的，姥姥总是搂我入怀，捂上我的耳朵，我这才睁开了眼，静静欣赏着。

　　但听得，各色乐器齐齐奏起，正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二胡、唢呐、月琴、弦子、笛、笙，在曲艺师傅手中、口中，极尽凄婉哀怨、情深意切、无限欢喜之意。好一多情小姐，娇啼一声莺出谷，眼波潋滟，闲愁乍起，遂唱着“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亭深院”、“一生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得羞花闭月花愁颤”、“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好一俊俏书生，走步轻盈衣袂举，美髯飘飘，顾盼生辉，只听得“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行来春色三分雨”……正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正是“牡丹亭上三生路”。年幼的我尚不能理解这词中种种奥妙，只觉心头一热，鼻尖一酸，眼眶便红了。才子佳人的故事向来老少皆宜、雅俗共赏，台下的看客们此时竟无人说话，眼光只随了这四尺方台流转。我别过脸望向姥姥，她那饱经风霜的平静的脸上竟也挂着那戏中人一般的愁绪。

　　一曲《游园惊梦》是不够的，王侯将相、豪侠义士、神仙妖怪，自是要登场的；文戏、武戏，都是要齐全的。这小小方台，竟是说尽了天下之事；生旦净丑，也无若芸芸众生。只是，岁月如梭，世间事早已不再是那些世间事，芸芸众生却依旧是生旦净丑的样子。盛筵必散，任凭看客们如何不舍，戏总是要收场的。况且，于农村人而言，他们珍藏的精力还要留给日常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人渐渐都散了，街上竟清冷起来。我不舍离去，必留至最后。姥姥已然倦了，眉头紧锁，银丝散落，双目微阖，皱纹那样多。我轻推姥姥，摸一摸她的脸，她便又牵起我的手，蹒跚着与我回家。街上，是散落一地的果壳、纸屑，月光依旧清冷，却无烟花绽放了。回家的路，那么长，那么短。

　　长大以后，我看《霸王别姬》，眼前挥之不去的便是程蝶衣最后的一刎，正像是不甘又无奈的凋落。于是，我每每回忆起每一场庙戏的散场，心中便如同被什么东西堵着，后又渐渐疏落了。而今，我已许久没看过什么戏了，也无同看的人了，不晓得，此时的我若坐在那庙戏的戏台子下，还能否等到散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