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敏明

　　先说小张。

　　小张今年三十岁，小个，圆脸，眼窝深，有些像越南人。

　　小张玩瓷器，玩老窑瓷器。小张在宁波古玩城有爿店，店不大，放着一张八仙桌，几把凳子。柜台、橱窗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瓷器、瓷片。平素里，小张总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身体软绵绵，眼睛白花花。可一谈老窑，唐朝的，宋朝的，他就口吐莲花，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像随时能放出电来。

　　现在的古玩界黑不隆冬的，但小张从不做假货，在古玩界口碑很好，就算他自己吃进假货，他也不以假售假。当然，人在江湖走，哪有不湿脚的，早年的一次，他花了几万元，拿进一件南宋龙泉斗笠碗，结果，买“砸”了(假货)。几万元对于做点碎瓷和瓷片小本经营的人来说，可能都抵得上几个月的收入了。但在众人面前，小张居然还满不在乎乐哈哈地说，只怪自己功夫不到家，买了个教训了。其实，谁都知道，小张的那个痛，肯定是刺心扎肺的。

　　平日里，小张总与古瓷作伴，跟圈内人交流，似乎从没见过他交过什么女朋友。朋友好奇，就打趣，小张，你都三十岁了，怎么还不娶老婆？小张听了，就打哈哈，总说快了快了。碰到真正关心的，就打破砂锅问到底，质问小张是不是对异性没兴趣？朋友问得认真了，小张回答得也自然严肃了。小张说，放心，我是真男人。

　　今天，行内的人都晓得，小张有眼光，人品好，所以有许多喜欢老窑的人，空闲时间都爱往小张的店里跑，看看货，喝喝茶，聊聊天，老张就是其中一个。

　　老张今年刚过五十，和小张是古玩上的朋友，二人站在一起颇有喜感，小张一米六出头点，老张却是一米八五的高个。小张神态诙谐，老张严肃。老张玩老窑资格比小张老，但老张碰上了难题，也会和小张商量，小张说，老张是不耻下问，老张说，小张是后生可畏。老张的裤兜里永远缺少钱，因为一有钱就会马不停蹄地去送给古董商，当然也包括这个古董商小张。

　　老张不是喜欢老窑，是爱，爱到什么程度呢？比方说，有线报，说某个地方出了件老窑，不管是白天黑夜，不管是忙时空暇，老张都会第一时间跑去。一天晚上，南京有线报说，出了件宋瓷，老张一听，二话不说，当夜便冒着狂风暴雨，开五个小时的车子赶去。再比方说，老张从外地买回一件老窑，只要能拿上手把玩，他一定会一边开车，一边把玩欣赏，会全然忘了开车的安全。还比方说，老张收藏老窑十多年，家藏老窑也不少，但他愣是没有匀出过一件，许多藏家都喜欢老张的藏品，总希望老张能匀上一、二件，有的还死缠烂打。老张被逼急了，就认真地说，你要买我的东西，还不如割我块肉去。

　　老张是真爱，大家知道了，便也不找他买了。

　　老张高高大大，怎么看都像古画里的高士。其实老张是个道士，家传的，在周边一带很有些名气。老张唱、念、敲、写、剪、画、作法样样在行，参加过在香港、新加坡举行的道士法会。

　　老张还怀揣道家绝学“趟火”，能替人治病消灾。老张邻村有个女人患精神疾病，她家人就来请老张去“趟火”作法祛病。那天主家买来七大箩筐的木炭，统统铺在道地上，有十米长度。当木炭被烧得通红时，只见老张身着龙袍，手拿宝剑，口中念咒，赤脚轻盈走过，竟丝毫未伤脚，当时，围观者众，整个道地却静得能听到空气细微的流动声。不知是巧合，还是老张真有神功，反正那病人病情竟日趋缓和，逐步好转了。

　　老张认古玩，也像他“趟火”一样有绝活。他的绝活就是，认古玩，他可一不看，二不听，全凭摸。一次，有位藏友把老张眼睛蒙住，拿出一件唐代越窑叫老张摸着认，哪知老张摸一会就说：“碗坦口、釉不涩，底平圆，是唐代越窑玉壁底碗。”藏友一惊，慌忙解了老张的眼罩，连称遇上了高人。

　　小张和老张都是缑城人士，小张是北路人，老张是东路人。老张除了玩老窑，还得忙自己的活计。小张呢，依然一个人，独来独往，去外面淘货，就关了店，不去淘货，就守着店。一把宋代的影青壶，几只元代的龙泉小杯子，泡上一壶有年头的普洱茶，呷着。这杯中滋味，也许也就他一个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