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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老头
http://www.nhnews.com.cn   宁海新闻网  2018年02月05日 09:49:10

  应敏明

  十六岁时,我高中毕业,被分配到乡下的一家南货店当伙计。

  我去的那个地方是个自然的小村落,离县城很近,不到十华里。这地方虽然小,却很有名。它是围绕着一个古老的路廊洐生而形成的。这路廊,自古便是宁海人去台州府的必经之路,据说明朝时,徐霞客开游时,便经过此地。

  路廊是木结构的,北面依靠四间木结构楼屋,东南西三面白墙。路廊的东头,常年放着一只大茶水缸,缸边挂三四条竹筒,供行人取水。早年的路廊都兼着茶堂,让人歇脚喝水。路廊的周围,则住着十余户人家,有修自行车的铺子,有缝纫店,卖小吃的,耍杂的,南货店,水作坊,还有一座小寺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做的大都是过路客人的生意。

  当伙计的那些年,两个老头对我最好。一个是我南货店里的师傅。师傅是南货行的老人,辈分高,手艺好,弥勒一样的面相。今天,我早已离开南货店几十年了,但到现在我还会斧头包、三角包、粽子包等手艺活,这些手艺活儿都是当年跟着师傅学的。而另一个老头,则是南货店旁的水作店老板。????

  水作店紧靠路廊北面。是四间二层楼屋,作坊则在一层。四开间,每间三米三宽,七米长。屋内有个大土灶,土灶旁堆着成捆的柴火,土灶上有口海口大铁锅,套个大木桶,用于烧豆浆。作坊的西头,有个圆石磨,直径近一米。灶台的旁边,有个长方形的石板做的豆腐作台,作台上置有三个正方形的木制豆腐格。屋内中间还放置二三个大木桶。

  那时,水作店的老头已至六旬,身材短小单薄,长脸形,眼睛扁长,常年穿着一身有皱褶的灰旧中山装,到了夏天也是如此。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老头镶有二颗金牙,张口时,口中闪有亮光。

  老头跟我投缘,每天晚饭后,我总会带上一只搪瓷口杯,到老头的水作店里去坐坐。因为要煮豆浆,水作店里的土灶,一年四季都是烧着的。我去时,最喜欢坐土灶边,柴火的光线,映照着我的大搪瓷杯子,让杯子上“为人民服务”的毛体字闪闪亮亮的。有时,我们两个会说很多话,天一脚第一脚地瞎聊,有时又都一言不发。不过,即便不说话,场面也不会尴尬,似乎相互间有着某种默契。

  晚上临走时,我都会把那只搪瓷口杯放在水作坊里的土灶上。到了清晨,豆浆好了,老头就会拿那搪瓷杯舀下豆浆桶最上面的那一层最浓最香的,给我留着。那是物质匮乏的年月,我也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那每天一杯的豆浆为我打下了良好的身体底子。

  水作店里有四个品种,豆腐,香干,豆腐皮,空心豆腐。在这一带,老头的豆制品很是有名,他是祖传的手艺。每年到了七月,老头便要到岔路去收购六月熟的黄豆(当地人叫草豆),岔路是旱地,地阔,日晒充足,适宜种出好豆。虽然六月豆产量低,但做出来的豆制品又韧又香。老头收豆子,一定要亲自去。验豆时,他会抓出一把黄澄澄的豆,放几颗在嘴里嚼,豆硬,又能咬嚼出浓浓的豆香,这才是入他眼睛的好豆子。

  做豆制品时,老头会将当年的六月豆先泡上几天,泡松开,再放到石磨上去磨。磨细后,要按一定比例加水,再放到大锅里去煮。老头跟我说过,豆制品要做的香,三个要点一个不能少。第一是要当年的六月豆,二是要石磨把豆磨细,三是煮豆浆要旺火,要多“滚”。

  煮好后,老头就会把和着豆渣的豆浆装入布袋里,用石头或木棍挤压,把豆浆沥出来,再流入大木桶里。沥豆浆一定要沥干净,直至布袋沥不出豆浆,全剩豆渣为止。这时,老头便开始小心地用一只手向大木桶里滴多年的老盐卤(老盐卤做出的豆制品味道更足),另一只手拿根木棒慢慢搅拌,眼睛看着豆浆在老盐卤作用下结成好看的豆浆花。接着,他就可以开始加工各种豆制品了。

  那年代,穷人多,一些村民买不起豆制品,就来买点便宜的豆腐渣吃。有时,老头也不收钱,那些豆腐渣,几乎都是半买半送。我也到水作坊里去捞过几次豆腐渣,带回家时,母亲就捞咸菜和豆腐渣一起炒,现在想起来,似乎齿颊间还留着当年的豆香。

  我在南货店做了三年伙计。那三年里,豆腐老头待我如亲人,我没什么好回报他。好在南货店有酒,老头平素里就嗜好这一口,那时买酒要酒票,但每天只要老头来买酒,无论有没有酒票,我总会卖酒给他。

  豆腐老头孤身一人,以小作坊营生,小本小利,很是辛苦。我纳闷的是,我和老头相处三年,从没看见过他的家人来看过他,也从来没有听老头说起他的过去和家事,这让我觉得有点神秘。我也曾听说老头祖上家境不错,家里有好几个子女,都是公家单位上班的。不知真假,我也从未跟老头验证过。

  记忆中,有一年冬夜,豆腐老头生病发烧了,我去看他,他蜷缩在床角,瑟瑟发抖。屋内漏着风,寒嗖嗖的。我看见老头时,他似乎显得比平常更瘦小一些,眼睛也较平常要显得浑浊了。看见我时,竟像个孩子般露出些依靠的神色。那晚,我来回奔了七八里路,去卫生所给老头配来了退烧药。

  三年后,我离开了南货店,和老头便少有交集了。现在,30几年过去了,物是人非,但我依然会时常想起老头。每每想起老头时,我的鼻间总会漂浮起一股浓郁的豆香味。而在这浓郁的豆香味中,总能浮现出老头发着高烧,蜷在床角那副瑟瑟发抖的瘦小模样。

录入:袁慧敏  责任编辑:袁慧敏  稿源:宁海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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