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邦振

　　孩子们的心里，过年是他们最盼望的。由于盼得急了，总觉得这过年来得慢。一年的时间，在孩子们看来，仿佛是那样的漫长。

　　可不是吗？人生过得最慢的也许是十岁前。童真的纯真，孩子们没有杂念，等待着增加一岁的欢乐，期盼着过年的喜庆，太专注了、太急切了，就觉得岁月流逝得缓慢。第二个十年也还感觉到慢吧。他们在寒窗里苦读，失却了自由的生活，急盼的是快快迈过这似乎无休止的枯燥而又难熬的人生旅途，因而对这时间也就有点慢的感觉。二十年后，人的脑瓜上添了几多憧憬、生了庞杂念头，急于求功、热望近利，但往往欲速则不达，目标未果而年华难摭，就渐渐生出孔子叹川的想法了。岁数越大，这种感念也就越炽，慨叹人生苦短的那些哲人，就会泪潸潸而汗涔涔了。

　　何必扯得太远呢？还是回到我的童年吧。盼望着，盼望着，爆米花的爆声响了，这“年”迈动着悄然的脚步走来了。

　　过年图的是热闹，虽有过“关”之难，但是就连生活最困顿的人家也要挣扎出这份热闹来。

　　瞧啊，人们忙碌着做米糖呢，他们你帮我助，这是村子里将近过年时每个晚上最热闹的事情。这米糖，是故乡人最好的过年甜品了。先用满箩筐的番薯熬出糖淋来，再用爆米花作为最基本的原料，掺和在一起，在大锅中搅拌，让糖淋与爆米花彻底混合均匀，然后拿到擀面板上放在木框里摊平压实，切成小块即可。压实的方法一般先用手按压，再用擂木滚压；另有一种方法，在摊平的糖料上盖上纱布之类，脱了鞋，洗净脚，整个人在纱布上踩踏。用脚踩踏的效果，要比用手滚压好得多，做出的米糖更加硬实爽口，这或许就是称这米糖为脚糖的缘由吧？

　　年轻人是不喜欢吃用爆米花做成的米糖的，他们看好的是用冻米做成的米糖呢。冻米的制作，表明了故乡人的智慧。用浸过水的糯米放在蒸笼里蒸熟，再放到瓮中压实，过几天取出后放在竹筛里让冬日的太阳缓缓地晾干，揉散，这干饭粒即为冻米了。有人在晾晒过程中还在筛子里放几块木炭，据说做出的冻米会特别白，这大概是衬托手法在生活中的应用了。做米糖时，将冻米先放庄热锅里和着油砂一起炒，让其噼噼啪啪地爆开，完了就像做爆米花米糖一样做成米糖，它要比爆米花米糖来得香脆，嚼劲又好。

　　最忙碌的要算捣年糕了。家乡的父老讲究协作，大家合伙着，忙乎着完成各家的活儿。舂米的方法似觉很原始，往往是大娘们干的活。三个人为一个集体，俩人相对坐着，用石碓有节奏地舂动，一人横向坐着，用手不时地去翻动石臼中的谷粒，随着她们轻轻的歌声:“正月锣鼓闹元宵，歌舞台上龙凤跳……”，那谷便慢慢脱去了外壳。也有用碾子碾的，地上铺设着一圈石制的碾槽，把谷物均匀地倾倒在碾槽中，用牛拉动一个大大的碌碡，将谷粒碾轧成白米。

　　米舂好后，接下来就是捣年糕了。这捣年糕的场面非常热闹，往往选择房屋比较宽敞的人家去进行。我记得，开始是用木碓捣的。一个老成者将蒸熟的糕花放在石臼里配合着翻动，一个年轻人将木碓高高地举过头顶，随着他“嗨”地一声，那木碓就生生地在稠糯的糕花上凿出一个深深的洞。如此反复着，这年糕就在大家的汗水中和欢笑声中一块一块地做成了。后来，捣年糕的技术改进了，这项技术称之为踏碓，它要比木碓快速得多。用一个木架支起一根大木杆，木杆的一端装着一块大大的石碓，一个强壮有力的后生小子站在木杆上，两手各拉着一根两头拴牢在屋柱上的绳子，将身子往后退去，把石碓高高升起，接着整个身子猛地跃向石碓一端，那石碓就狠狠地冲击在石臼中的糕花上。这踏碓显得生动而又壮观，常常吸引了许多孩子围着看。

　　再有一件是做豆腐了，这是一项技术活，累坏了几个懂技术的大伯大妈，将近年关，他们总是进东家穿西家，挨家挨户地去帮忙。据说做豆腐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小孩子不能在现场口没遮拦地乱说话，否则就会发生“鬼偷豆腐”事件，做不成豆腐了。这或许是偶然出现不成功的一种托辞吧，这民风确也淳朴得可爱。

　　忙活了这一阵子，一晃就到了除夕了。这个辰光，最快乐的是孩子们，夜里可以疯玩了，再也听不到大人们一点的呵斥声。特别是，孩子们盼望着明天的初一，就有新衣服穿了。殷实人家的孩子，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新的；哪怕生活最拮据人家的孩子，这外套也要努力地新一把。

　　除夕和春节的缀连，父老乡亲最讲究的一项活动是燃放关门炮和开门炮，就连“破四旧”的非常时期，这项活动都没有消亡过，足见其生命力之强。古人说:“爆竹声中一岁除，总把新桃换旧符。”这“新”总有一种美好的感觉，给人带来一线希望。是啊，去年的酸甜苦辣，就让这一声关门炮来个总结吧，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辛苦就让这关门炮来抹走了吧；大家渴望的是，在这开门炮的鸣响声中，能给自己带来新年的福音。

　　正月，有客人来了，碰巧这家主人全家走亲访友去了，家里没留下个人影儿。上门的客人请别急，自然会有左邻右舍照顾着，整个道地的人们都会伸出援助之手，让客人喝上糖水、吃上热饭。一家的客人，几乎像全个道地的客人，这一份暖意，叫人至今忘记不得。

　　从初一开始，一直到元宵节，是走亲访友的最佳时刻。当然，有时也会出现“前门割大麦，后门拜岁客”这样晚到的客人。不过，大家都怡然自乐，尽情地去凑份热闹。

　　过年，大家都如此忙碌而快乐着。尽管，那个时候，农活是苦的、冷的，生活也是苦的、冷的，但这人情却是甜的、暖的。苦中作乐的美感，真是一种无上的享受。

　　不知为什么，如今的过年，却少了这份左邻右舍的帮衬和热闹，真觉得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