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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路上碰到一个人，他对我说：敬老院有一个老头死了。谁？“阿根。”

　　敬老院离我家很近，就在对面的大路边。阿根跟我没什么交往，但小时候，我们是邻居，留下深刻印像。阿根解放前后都与他的父母以乞讨为生，他的爸个子干瘦，驼背，拐脚，腋下经常夹着一根乌溜溜的短棍。每当中午或晚餐时分，他爸会带着他一道出门去要饭。他爸腰里缠一根带子，黑里透红，污秽不堪，手掌里握着两块竹板，竹板子叫“梨花夹”，下面吊着两根红带子，阿根则提着一只竹篮子，竹篮子装着碗筷。他们父子俩到人家门口站着，他的父亲就敲起竹板，滴答滴答有板有眼地张开口唱起曲调来。里面的婆娘们在饭桌前站了起来，盛了点东西倒进阿根双手捧伸过来的碗里。一面说，好了，好了，不用唱了。于是阿根的父亲就闭了嘴，拉着他的儿子转身向另一户人家的门口走去。有时候，有的人家的门里窜出一条大黄狗对他俩吼了起来，他爸不慌不忙从腋下拿过木棍挡住，阿根则张着惊恐的眼睛躲在他爸的身后。如果某一天碰到婚丧喜事，人家廊沿角落里专门放着一桌丰盛的菜，供给乞丐们吃的。阿根的爸爸是地方上的“讨饭头子”桌上没吃完，剩下的菜他就倒进随身带的大竹筒里，拿回家去享受。阿根就是在这样的处境中长大的。原来附近的“桥亭”“路廊”是他们的家。

　　解放后土改，给他们分了住房，合家总算有个蹲身的地方。他家从来不烧饭，阿根长大了继承他爸的行业，一日三餐还是以讨饭为生。阿根从小癞皮头，烂眼睛，夏天苍蝇总爱在他的头上转。常年眼睛红红地挂着泪水，所以许多人叫他“烂眼阿根”。后来他们家养了一群鹅，红红的冠，白白的羽毛，阿根除了要饭之外，就是放鹅。我上学要经过他们家的后门，有时碰到他的鹅群从屋里赶出来，挡住了去路，阿根故意把鹅群拦在路中央，还用手里的竹竿指挥着一个特大的公鹅，那只公鹅立即伸长头颈，低着头贴着地面，气势汹汹地朝我扑将过来，我惊慌地原地跺着脚哭喊起来。阿根的娘从后门赶将出来，拦着鹅群，一面骂他的儿子，一面穿过鹅群，拉着我的手说：别怕，牛的眼睛看人像座大山，鹅的眼睛看一个人像条小虫子，乖乖，不要怕，不要怕。她拉着我的手走出鹅群。

　　困难时期，阿根迫于生计，去偷东西，有一夜潜入人家家里偷谷子，用二只麦秸袋装满稻谷往家里挑，半路上发现有人，这时马路边正好停着一辆货车，他赶忙把麦秸袋拖进车底下，人也钻进了车肚子底下。后来从车底子拖出麦秸袋爬了出来，挑回家睡大觉，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来敲门，门开了，村里的两夫妻追上门来说：你偷了我家的谷子，阿根结结巴巴地说：你怎知我偷你的谷子？来人哈哈大笑：你把谷子散在路上了，我们是顺着路上的谷粒找上门来的。原来麦秸袋被汽车底下什么的螺丝扎了个洞，一路挑来，一路漏来，主人就循迹找上门来。俩夫妻和善，没追究，拿回了谷子了事。但阿根却落了不好的名声。

　　有一年我从邻村的小巷经过，不远处传来一声声哀嚎声，像杀了猪一般传出墙来。我怀着好奇心顺着声音走进了墙里，墙里是牛栏屋。屋里有五六个人围着一个被吊在梁上的人，这个人反过背，背悬着吊在梁柱子上，这不是阿根吗？这种吊称作“飞猴吊”，“飞猴吊”是一种对小偷们极其残酷的刑罚。他双手反背过来，两个大拇指用细麻绳紧紧扣着，勒紧的拇指呈紫色，由于双脚离地被悬挂在梁上，自然是痛苦难忍，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上一滴滴往下滚落，嘴唇呈紫黑色，张大着嘴巴：哎……哟！哎……哟！一声一声惨叫着，一个壮汉用一根棍棒抽打着他的屁股。每打一下吊着的粗绳子就连同身躯晃动起来，我惊奇地问旁边的人：为什么吊他？一旁的人说：他夜里偷生产队的番茄，一个“贼骨头！”我这才注意到一个土簸箕里的番茄，番茄不多，大概就那么半簸箕。我看着眼前的阿根，觉得很可怜，就从衣袋里摸出一张五元的钱说：能不打吗，饶了他吧，我赔你们的钱。那时五元钱买番茄可以买一二担。一个络腮胡子打量我手中的钱踌躇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丝笑从我的手中接过了钱。对一旁的人说：放下他，饶过他这一次。众人七手八脚从梁上把他放了下来，解了死结。阿根蹲在地上缩成一团，过不了多时就弯着腰一步一颠地走了出去。

　　还有一次，妻子跟我说，最近米缸里经常会少了米。我笑着说，莫不是阿根偷的。我本是玩笑，没想到最后果真是他。一天下午，阿根拿着铁畚斗在我家的米缸里掏米，正好被我的妻子逮了个正着，妻站在他的背后，他回过头愣住了，他吞吞吐吐地解释，我……我夜饭米没有……向你借……你不在……我……我……就自己动手了。妻子叹了口气对他说，大家都没得饭吃，我家孩子多，你也不能总掏我家的米缸啊。阿根手拿着半畚斗米，不响。妻子说，拿去吧，下次要不得呀！

　　后来，乡里办起了一座敬老院，阿根也已经六十多岁了，是村里的五保户，优先安排他进了敬老院。敬老院负责吃、穿、住，一日三餐，荤素搭配，逢年过节还发放点敬老补贴。袋里有了零用钱他就会跑到附近的老年协会打打麻将。过上了好日子，阿根烂眼瘌头的病也不治自愈了，身体也发胖起来，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像个退休人员。有一次，我在溪坝散步碰到他，他停下来同我聊天，他说，历朝下来，没有比现在的日子过得好了，政府给我管吃管住，过去说神仙神仙，现在我们就是过得像“神仙”的日子哩。我笑着说，你过神仙的日子差不多有二十多年了吧，他点着头说有十七个年头了！

　　算起来，今年阿根应该有八十多岁了。按他的话说，他的晚年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如今“寿终正寝”，也算是给他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