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延娟

　　以前县城里，最闹热的地方就是中街。这里，商家林立，药店，布店，烟店，海鲜店，应有尽有。而中街上最闹热的地方，又数工商联。工商联是一个老式的石库门，进去有一只小天井，车门边有一棵桂花树。跨过前面的小道地，后面就是一个礼堂。工商联的礼堂是宁海人的文化中心，经常上演京戏、乱弹。礼堂不大，舞台也小，观众席上是一排长条椅长凳，那时我看过父亲演的一出文明戏，一群工人与资本家作斗争，父亲在里面扮演工人，一身工人打扮，口袋插有一支钢笔。当时我很纳闷，我家开过商号属于私方人员，父亲咋会在这戏里扮演工人？

　　当时最有名的角色是金叔，他唱得一口好京戏。当年宁海中学有一赵老师，他是天津人，他的妻子唱得一口好京腔。赵师母嗓子圆润优美长相又好。工商联每次演出都有她的戏，人们到工商联就是来看赵师母的京戏。最脍炙人口的就是《苏三起解》，她与金叔同台演出，她演苏三，金叔演祟公道。

　　《苏三起解》，是苏三从洪洞县被押解到太原的一节戏，一路上苏三诉说自己的冤情，差公祟公道正直善良，他同情苏三的不幸遭遇一路对她关照有加。苏三感于公公大义，就认祟公道为义父。

　　舞台上一声苦啊，身披枷锁的苏三低着头地走出来。演祟公道的是金叔，不仅唱得一口好京戏，还是个书法家，写得一手好字。县城好多字都是他写的。演苏三的赵师母腔圆润动人，不愧是天子脚下来的，一句唱腔字头字腹字尾都能唱出高低不同的韵味，那优美的西皮流水一声一啼扣住观众的心眼。苏三头缠青巾，云步鞋前帮上有流苏，一步一颤，别有风情。金叔演的祟公道真挚善良唱腔高亢洪亮。听了苏三的倾诉后，祟公道大义凛然，他解下了苏三的枷锁，并把自己的水火棍给她作支杖走路。苏三铭感公公大义遂认祟公道为义父。苏三拜义父时，要一连三次下拜于地，拜时，祟公道要双手成弧形一个稳桩稍稍下身，扶起苏三。懂戏的人都说，这个桩要摆到位，双手开成弧形也不能太大不能太小，只有金叔才能做得严丝合缝，步步到位。台上演员用心，台下观众动情，不时爆发出如雷一般的掌声。

　　演苏三的赵师母儿子与我同学。他们家跟我家住得也近。是一个大户人家的房屋，朱红色的门楣，廊沿是平展划一的石板，一株小梅树依在南边的墙角边上。有一次，赵师母的儿子病了，班里几个同学就去看他。我也去了，不过我主要不是去看他，而是想看赵师母。赵师母头发卷曲而自然，着一身黑色的香云纱衫，脚下是一双浅口的软皮鞋。皮肤白皙，一双眼睛明媚灵动。看见我们她很客气，说，这么多小朋友啊。国平，你看你的同学多好，都来看你。赵师母一口悦耳的京片子让我着迷。我没有听她下面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她似天边的一朵轻云，这样的明亮与端庄。

　　若干年后，他们全家回天津了，听说赵老师有历史问题。去的那天，天是灰暗的。他们大包小包拖上板车，璘璘的板车轧过小街的石子路，向北门驶去。我闻讯跑去看，踮起脚跟，站在桃源桥上张望。只见那车子越走越远，云天高树，天是那么苍凉而辽远，让小小的我忽而感到莫名的惆怅而颓丧。

　　再见赵师母，已是九十年代初，我与哥哥在中街街道上碰到了她。她还是一头卷发但已是白发苍苍，还是那样优雅端庄，她很健谈，说走过好多地方算宁海人人情最好。原来赵老师的问题已经平反了，她的小儿子被安排在了校办厂。这次来是看望儿子儿媳的。几十年的人事沧桑使我们感慨不已。

　　说到此处，还有那个演祟公道的金叔，听说他一生没有儿女，空下来总是唱那当年的起解，声音激越悲凉，他抑或还在想那父女相认的一出，那舞台上人生的一记罗鼓定格了他的一生；那是他生命中最珍贵的珍藏。

　　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人们渐渐忘了当年的事，只有工商联桂花飘飘的时候，人们才想起赵师母那优美的京腔，想起苏三起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