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酒人生 |
http://www.nhnews.com.cn 宁海新闻网 2018年07月23日 09:39:02 |
顾方强 那根儿时爬过的烟囱还在,立在东门酒厂,像是提醒我有关于那段爬烟囱的记忆,那是把大人吓得半死,自己又被揍得半死的记忆。 年前,看着这烟囱,溜进厂里,冷不防被呼呼窜出的两条猛犬狂追,最后跳墙躲进七石缸里方始脱险。再去,就小心了,叫上红光满面的门卫师傅,稳稳地在弥漫的酒香中漫步。 门卫师傅,是在一九九二年改制时留下来的酿酒师,不过真正的酿酒把作老师,是来自东门三坊墻弄的原住居民、柏屏黄氏家族的黄之文师傅。 东门酒厂,在一九五五年的公私合营运动中,由十多家散落在各乡村的酿酒作坊合并组建而成。东门酒厂酿造的黄酒,是浙派二类酒中的宁式酒,另一类就是大名鼎鼎的绍兴酿造的绍式酒。这两者在酿造工艺上最大的区別是,宁式酒在发酵过程中,要加入一种称作辣蓼的野生植物制成的酒曲,人们称之为“白药”。“白药”加多加少何时加入,成为整缸酒好坏的关键,犹如铸剑师在经过千锤百炼后,对坯剑进行淬火的时刻,成败在此一举。 纯粮酿造的原酒,火候把握不准或保管不当,味道会变酸,因此缑城里有句形容一不做二不休的俗语,叫做“好么做酒坏么做醋”。赌徒下大注时最喜这句话了,一边唠叨壮胆一边孤注一掷地下注,但结局通常是唉声叹气退出赌局。 缑城人把黄酒称作老酒,白酒称作烧洒,因烧酒性烈,也形象地叫作枪毙烧。盛老酒的瓶因为要遮光,玻璃颜色是深色的,白酒瓶是无色的,不知何故分别称为红毛瓶与烧酒瓶。 以前,小城逢年过节操办红白喜事,用东门老酒招待客人,是一件非常讲得出场的事,在东门酒厂工作,更是一份体面的职业。酿好的东门老酒,无论容身于酒瓶、酒甏还是酒窑,皆静默如山奔腾如河地聚集着力量,也无论你身处江湖之远或高堂之上,皆如气吞山河如虎的大将军稳坐中帐不迎不拒。与千百座小城一样,有酒当然就有高阳之徒,其中总有几个人以及他们的酒事,鲜活在人们的记忆中,成为小城的一部分。三叔就是这样一个人。 三叔不是我的三叔,也不是城里谁的三叔,人们叫他三叔,是因为他住在水角凌路水井头旁的“三层楼”里。这“三层楼”,其实就一间一层小瓦房。因房小床窄,三婶睡床上,三叔睡床顶,猪睡床下。人们据此先是戏称后尊称他为三叔。 那个年月,生活艰辛。但三叔三婶却从未有过愁眉不展的样子。尤其是三婶,身材矮小,常年挑着差不多齐身高的长桶篮,做些应季食品,风雨无阻地上街挑卖。她的葱烤海蛳很好吃,剪尾的一分一盅,未剪尾的一分二盅。我们这些孩子买来一分二盅的,凡是能插得下蛳尾的,如桌缝、门缝、防风扣、铅笔刀等,都留下我们扳蛳尾的痕迹。三婶没有儿女,但看着我们,脸上却总有母亲看儿女的欣慰笑容。 三婶没有固定摊位,但让人感觉到她的摊位无所不在。三叔就不一样了,除了上班,就钉子似的钉在“三层楼”前小檐阶上喝酒,其它地方几乎就没看到过他的影子。三叔一开始打零工,后来在一家社办厂做翻砂工,加上家里发生变故,常喝酒解困、解惑,逐渐喝酒成仙。到后来甚至长年到头不吃饭,光喝酒。喝酒时间也没个定数,早、中、晚、夜,随时开喝,一喝数小时。开喝时,放一把“骨牌凳”在檐阶当桌子,坐在小矮凳上,双肘支在双腿上,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永远是一杯一碟一人的酒局。喝酒时,三叔将酒杯递到嘴边,先深嗅一下,再缓缓吐岀一口气,定神,再尖嘴猛地啜上一小口,随着锁眉、眯眼、缩脖等动作一一展开,全身心做好开怀迎抱的准备后,才会将口中酒翻滚几口后,伸脖紧喉吞咽下去,紧接着抿嘴凝神屏气一会,死去活来地长舒着吐出一口浊气,如此这般才算是喝好了一口酒。 三叔下酒的菜通常只一碟,虽只一碟,每次夹菜,都会郑重其事地先将筷子在凳子上别齐,然后不停地将碟中菜反复拨拉整齐,再夹菜送进口中。无论荤素,皆能吃出别样的热闹味道来,即使下酒菜只是一碟蚕豆芽,必定是一粒一口酒,决不胡乱多吃一粒,即便是吃一粒蚕豆芽,也必定鼓起腮帮子左嚼右拌,充满仪式感。荤菜一般就臭虾烂鱼之类小海鲜,即便是一只蟹脚,三叔也要含在嘴里下过三口酒后,才会依依不舍地吐出壳来,要是让三叔有个蹄髈啃着下酒,不知会吃出怎样的气势来。 三叔喝酒不同于往死命喝的酒疯子,从不多喝,也不喝多。以前没经历过多少生活,以为酒量大的高堂之上的人才配称酒仙。后来逐渐觉悟,像三叔这样,细细地对待每一餐、每一杯、每一口,把全部艰辛全部辛酸全部苦闷,不饰矫情地揉入其中,无异于小城酒仙。 后来,到我也可端杯上桌的年龄,有了啤酒。当初买啤酒是盛塑料袋带回的,也有自带热水瓶、烧水壶、钢精锅等家什去购买的。随着啤酒的登场,各种牌子各式酒各种酒局,也逐渐多了起来。不喝,它随你,喝了,你随它,鲜有没当过几回醉鬼的人。 八十年代初,我大学没考进,当兵没检进,进厂没路道,又没梁山泊可投。幸好青春年少也不知道愁为何物,就拜老师头学拳脚,拉帮结派准备做老本了。做老本的你不会喝酒,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会点拳脚功夫。当初,练拳脚的人,喜欢穿肥大的灯笼裤,腰扎功夫带,这功夫带是用丈许的府绸布绕成。话说有回在西门帮阿良家喝酒,喝到下半堂,阿良晃里晃荡地去小便,许久不见其归席,顺窗户看他抱着一棵小树不撒手,也不理会他,大家依旧海呼山啸地胡吃海喝,不久雷轰轰响、龙光闪电勿停歇。怕他被雷劈了,出去牵他回来,却是牵不动。仔细看了,原来系裤子时,不胜酒力的他,用功夫带把自己与小树系一起了,这哪里还走得脱?类似这样的洋相笑话,数不胜数。 当初意气奋发一起喝过酒的几拨人,他们虽说不是当时的人中翘楚,但大多都是身怀才华与抱负的人,其中不少人,无论怎样认真努力地生活,总被接踵而至磕磕拌拌紧紧缚在一起,余生都被困着脱身不得,或在风起云生之时被无法预知的变故甩到岸上,徒看眼前百舸竞流束手无策。偶尔小聚借酒壮志凌云一番后,终复归沉默。布衣蔬食背后的真相,是无力奋争的无奈与心酸,令人嘘唏不已。 事过境迁,小城几乎什么都变了,或好或坏,唯这东门酒厂,似乎什么都未变,不好也不坏,在繁华的城中央,兀自劳作轮回。古法老酒刚酿出时,是暗绿色的,因此有灯红酒绿一说。灯红酒绿中,要酿出美酒飘香的生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杯酒人生,我们人人都是酿酒师。 |
录入:袁慧敏 责任编辑:袁慧敏 稿源:宁海新闻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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