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

　　宁海下张村在黄坛镇西南约二里路许，村里有株大樟树，这樟树生得奇怪，怀里还抱着棵不小的沙朴树，两株树如同一对热恋情人，紧紧相拥。樟树上还有个门洞，树洞里据讲可以放个桌子，四个人可以喝茶。巨大的樟树冠，漫天盖地。夏天傍晚，小村的人一半会在树下纳凉。老人讲说从前，小孩们则好奇听着。白天早上，树下会有挑担的小商来摆摊，叫卖着鱼鲜肉类。树冠下几间二层老屋，树下人家便是木雕世家葛安飞的祖屋。

　　安飞留着长发，尤其是长胡子，不修边幅，一双眼睛在乱发中烔烔有神，而嘴唇在长胡子中血色充盈，总见他面色红润，初次见面，便知他是个奇人，安飞好酒，餐餐要喝，待他酒过半数时，只见双手握拳，摊开时手心便冒着气雾，久而不散，他手心的热量超过常人。安飞读书不多，木雕枝艺是祖上世传。父亲葛韶龙，是当地有名望的雕花匠，真传宁海西乡优秀的木雕技法和技艺。安飞十五岁随父学艺，20岁去西藏、青海、哈尔滨等地谋生，广泛了解各地木雕工艺传统，使他的木雕技艺提高了许多。

　　早年，安飞以家作为主，挑着作头担为人家雕刻大眠床。那时候民间还时兴给儿子雕花床，雕的题材已经改变了，不能雕才子佳人和帝王将相，只能雕革命样板戏。安飞有极好的模仿能力，可以很轻松地把平面图案转化成浮雕的床水口木雕板或立体的刀马插人。

　　认识长胡子安飞是他在村里为一家古旧家具厂修复旧家具。那些老床、老门窗，在文革中被铲掉的古代木雕，在他手里重修，这要符合原创的风格和刀法，而安飞吃过百家饭，见过民间许多老东西，加上他有过目不忘的眼力和模仿力，自然比别人强多了。

　　如果一个八仙桌，四边四个蝴蝶木雕结子，二个坏了，你叫安飞仿二个补上，你叫他将样子带去仿照，他定会说不必。起先不放心，怕雕来不一样，但当他雕好拿来时，却是十不离九，形式图案、比例尺寸、刀法韵味似乎难分仲伯。与他后来合作十余年，这是我所佩服的本事。

　　与长胡子安飞合作主要是他帮我做新的木雕线板。线板是早先女子做女红时绕线的工具，有不同的形状和雕刻图案，现在已经是大人的玩具，收藏把玩的人有许多。新做的线板只讲究好看好玩，但不能十个几十个一样的形式和图案，便要不断创出新样。我专门提供图片，生活中常见的青菜萝卜桃子石榴，传统的蝠鹿寿喜吉祥图案，出土的龙凤古玉佩饰，上千种式样和图案都做过，没有一定的创意和创新能力是很难的。但安飞总是能轻描淡写做出。他做的竹刻笔筒，浮雕的一棵青菜下一对生动青蛙，青菜的叶子翻卷得体，青蛙相会亲切，青菜和青蛙又很和谐，栩栩如生。有趣的是，去年，我去上海，竟在一家古玩店橱窗里看到，店主还将它当古董艺术品，极力向我推荐。

　　长胡子安飞做根雕也是好手，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那时候，他买了一棵很大的樟木根，是烂得只剩树筋的根料，他把这个樟木根，雕了几十件根雕人物，有寿星、福星和铁拐李等等，我把这些根雕送上海地摊上出售，成为上海人客厅上的摆设。后来三门有家民营博物馆请他去做金丝楠木的大型根雕，按月点工，月工资二十几万。再后来，又看到过他创作的山水根雕《东坡赤壁图》，一块很大的朽木，以场景式的表现手法，展现了赤壁的奇险，水中一叶小舟飘过，东坡先生立在船头，场面非常壮观。更值得欣赏的是这件作品虽新如旧，古美气息扑面而来，加上是大件，存列在厅堂上真是一件宝贝。

　　现在的长胡子安飞，已经是中国根艺美术大师。他的面容也渐渐变得柴梗一般苍劲。依然是披肩的长发，瘦削的面孔藏在长发中，一抹美髯，有道骨仙风的模样。他还是与世无争，始终有一颗纯真的心，沉浸在木雕的创作之中。而酒仍然是他生活的滋润，也是他艺术创作不可缺少的智慧和力量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