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子

　　石头是沉重的。

　　它们本来是地球中心的熔岩，几万年前从火山口喷出冷却成为石头后，依然感觉地球的重量。

　　这一带浙东的丘陵，石头更是被几百年前的人从山中掏出，做了石板石条，被人拿去砌了墙，铺了路，几百年的山中窟窿空荡荡的，面对人类贪婪造成的残害，默默忍受了。忍受，成就了石头。

　　直到有一年春天。有一个脸色慈祥的老人在这里转悠，寻宝。不是寻宝，而是发现美。不是发现美，而是还债，还却人类对于石头和大自然欠下的债。

　　就有一批人前来，小心翼翼的，给这些废弃的石窟周围除了杂草，去掉危石、碎石，好比给石头和大地母亲洗一把脸。再过一些时间，有人在这清理出的崖壁上，涂涂抹抹画画。这是给石头和大地母亲妆容打扮吗？

　　七月的一个清晨，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叮！这不是木石之声，而是金属与石头相碰的声音。不是刀斧剑砍在石头上，而是钢凿凿在石头上。

　　原来山崖下不远处就是一座古老的村庄。不知道他们的先祖与这里的石窟形成有没有关系？如果有关系，那么他们肯定是石匠之后；如果没有关系，那一定是晒盐工的后代，他们的村庄前到海边的广阔田野，原来是晒盐场；或者，是渔民的后代，那海近在咫尺。

　　哗，围拢好多村民。从他们脸上羡慕的脸色看，像是在聆听天籁之声。不，是在倾听一种古音，在他们祖先遗下血液中能引起激动亢奋的声音。

　　那些村民仰头时，才发现那崖壁上搭了好大一个脚手架，那是他们的祖先不曾有的。叮叮当当一阵响过去，响起一阵尖锐的声音。呵呵，牙医钻牙一般。但是比钻牙的声音响了一百倍。那是电钻的声音。还有，一种石板锯，一家伙下去，能切开一条长长的缝，就如切割一块豆腐一般，可这是岩石。

　　疼，疼！有人嘘嘘叫起来。大家回头看他，只见他捂了半边腮帮。有熟悉他的人问，你牙不是早好了吗？他哭着脸说，这，这，我牙又疼了。

　　村民后来告诉我时，我说，这不是你的牙疼，是石头，在疼。村里人就围住我，说这个作家是个疯子，石头，石头如何的疼法？

　　其实从那天后，就鲜有村里人来崖壁前观赏。那些声音，包括使用机械钻磨石头引起的雾尘弥漫，被人们视作正常的现象，这与祖上赋予他们的遗传有关。

　　没了围观，他们也没有停止施工。有人称他们是匠人，我称他们为雕刻艺术家。他们不停地凿开崖壁，取出石料。那些石头有的十分巨大，有的很是细碎。大石头掉下时，嗵地发出很大的声响。小石头掉落时，在地面上敲出一个浅坑，如果遇见石块，爆出一些小火花来。白天看不见，被日光淹没了，晚上它就闪闪的亮。

　　春天，南方的天，雨水多。他们就在崖顶上搭了一个巨大的帐篷。大雨时就传来敲鼓似声音，小雨时，会顺着帐篷的缝隙滴到崖下；有风时，那些雨借了风的淫威，让顶上的帐篷失去作用；顶上的帐篷有时候会积雨水，只有拿长物去捅了去。

　　夏天，天气炎热。这些人一天到晚身上都是湿漉漉的。汗衫直接贴在人身上，有些人就脱了赤膊；别的地方蚊子都是晚上出来吸人血，这里的日夜兼程，施工人员身上都是包。

　　秋天到了，虽然凉爽，但由于湿度不大，有风就会飘起粉尘。施工人员戴了防护眼镜和口罩，也挡不住粉尘的袭扰。摘下眼镜，眼睛都是红红的；摘下口罩，鼻毛全白。

　　冬天的时候，虽然没有下雪，也很少有零下的温度，可大家的手掌都会一丝丝的开裂。开裂大了，有时候会渗出血水。

　　有人赞同我的观点，石头也是疼的。连毛泽东主席的诗中也借用欧阳修的诗句，“天若有情天亦老”，他可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可想而知，有情的石头，在铁锤钢凿电锯电钻甚至更为激烈的破坏性粉碎性切割性工具的冲击下，早已经疼痛无比，死去活来，惨烈无比。

　　可当我那一天立在这座崖下时，我，被惊呆了。

　　眼前是一座带莲花座的送子观音石雕。从原来的废石窟，到象征吉祥如意的菩萨像，这不仅仅是脱胎换骨。

　　涅槃。我马上想到这个词。

　　凤凰涅槃时，是浴火重生。石头涅槃，没有火，却有无比惨烈的被切割被破坏被粉碎的痛苦。施工队的负责人居然是一位年轻人，他说，施工的困难是可想而知的。石雕的工艺多而繁杂，关键环节一分都不能差，否则前功尽弃。整座石雕高20米。仅一只观音手掌长度就有1.3米，宽0.8米，手指直径约15厘米。整座雕刻费时两年左右；让施工队担心的是，这个废石窟里石质受风化严重，雕刻的悬空部分即观音掌中孩童半座像部分(高2.5米)，如果石头中有裂缝，整个手掌就会坠落。

　　庆幸的是，雕刻这个观音掌中孩童半座像部分长达3个月的时间里，不管施工队使用何种工具，凿、钻、割、磨，那只手掌始终托着孩童。

　　石雕的直立部位，确实有两条细细的裂痕。

　　有人说，这是菩萨的力量。我没有表示反对。

　　还有，雕刻施工队从未雕刻如此巨大规模的石像、缺少资金、施工队员粉尘防护、年轻负责人思想上生活上的困惑困难、山下村民因尘埃噪声袭扰需要抚慰，谁来出手相助？年轻负责人指了指身旁的老人。

　　一直陪我参观的中国作协会员、如意集团的创始人储吉旺，就是那个满脸红光的慈祥老人，这座石刻雕像的捐资者。他摇摇头，说，这是石头的涅槃。他的话音，有些沉重。

　　我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