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敏明

　　(长物志)

　　小阿江，缑城黄坛人，四十不到，矮小，精瘦，沪上做古建筑生意。早年，住竹口，做“跑地皮”营生。那时候，有收藏爱好者每到傍晚都会在他家门口等着看第一眼货。能看到第一眼货的人，往往都是在古玩江湖上有一定地位的。

　　我和小阿江比较投缘，他跑到好货，都会在第一时间电话通知我，让我候在他家看第一眼。有天，小阿江通知我，他跑到了一张好床，让我赶紧去他家候着。我赶到时，他们还未开始卸货，满满的一货车，堆得全是拆卸的零配件，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烁着金红的光线。虽然拆散了，但还是能从堆放的零部件上看出，这是一张非常出色的清代朱金拔步床。

　　拔步床，可以拔步的床，光听名字就可以想象这个床有多大。拔步床最大的特色就是在架子床外另设一间“小房”。“小房”中放置小型家具，一张床就有如现在的一个小套间。在浙东的十里红妆家具中，朱金拔步床是最重要的器物之一。当年，一户人家有没有朱金拔步床，是很重要的财富象征。《金瓶梅》第9回中就写道，西门庆给潘金莲买一张描金床用了十六两银子，而买一个叫小玉的丫头和一个叫秋菊的丫头才总共花了十一两。《金瓶梅》第8回还写道，西门庆的女儿要出嫁，由于促忙促急，趱造不出床来，就把孟玉楼陪来的一张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当女儿陪嫁。当年媒婆给西门庆介绍孟玉楼时，也着重提到了她这张拔步床，价值百两银子。可见拔步床在当时的金贵。

　　小阿江将一车的零件卸下，开始组装。床这东西和房子一样，一立起来，便立马来了精神。装好后，我终于见到了这张床的全貌。这张床气势恢宏，金红一片，比一般的床高大，双道床楣，上道七块朱金花板，下道三块朱金长花板，床罩檐满工镂空雕七道朱金花板，床全围屏朱红拷条嵌朱金花板，床的朱金花板雕刻的是《西厢记》中的人物故事和暗春宫，床上四根立柱一上泥金堆四副对联，中间对书：锦帐更深熊入梦，绣纬春嗳燕投怀。两边对书：一树杏花红十里，状元归去马如飞。寄托着对婚姻和生活的美好向往。老古玩的人都知道，朱金拔步床朱金花板雕得好还不稀罕，还要床的屏风和床罩檐出色，才是真正的好床。

　　一张朱金拔步床，架子床外再搭一个木回廊，两边放有马桶和桌椅等生活器具，这是一座小宫殿，更是个人隐私生活的小世界。古人日出而作，日暮而歇，一世人生半世在床，因此，只要有条件，他们会想方设法把陪自己半世的这张床打造得完美。

　　小阿江给我介绍了床的出处，说三门过海游二十里处，有个叫“老鼠尾巴”的村庄，依山而筑，历史悠久，三门的县衙就曾设在此处。该村有大户人家，有座高高围墙的四合院，在这四合院的东首，破落的东厢房内，一百多年了，这张拔步床一直放在那里，灰尘垢面，形影相吊。老人说，这是他爷爷的婚床，他爷爷家境富足，十岁那年，爷爷的父亲就请来一帮有名的工匠，足足打了十年家具。这张床当年在三门极为有名，老人一直不舍得卖，只是近年来房子破败要倒了，才让小河江碰上了机会。

　　可惜的是，这么好的一张朱金拔步床，由于文革间三门县破四旧特别厉害，朱金花板上才子佳人的人头都被铲掉了，真让人心疼不已。小阿江当时在我处开价很便宜三万八千元人民币，我踌躇了好长时间，由于当时本地没有能修复的人才，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总让我后悔不已。

　　我放弃了这张床，但另一个人却拯救了这张床。当时，有个木雕小青年叫章雄辉，长得眉清目秀，手特别的巧，悟性高，师承根雕大师葛安飞。当时雕刻生活赚钱难，生活清苦，想着要转行，却正碰上小阿江，动员他来修这张床。小阿江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没想到章雄辉最后竟然将那些铲掉的人头修复如初了。

　　好消息不胫而走，缑城有张出色朱金拔步床，传到了上海滩。随后，上海滩古玩大亨张先生携巨金赶来缑城，向小阿江购买了这张床，后一直陈列于他的明清家具精品室。在往后的日子里，张先生逢人便夸此床，他说，电影明星成龙从东阳购进的一张朱金拔步床，花了三百八十万。可就算那张三百八十万的床，都比不上小阿江跑来的这张清中期朱金拔步大床来得精湛和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