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绒

　　老李本姓黄，名阿洲。他父亲早年闹革命，把姓改了。老李自号静耕斋主、永定布衣，工诗文。目前主要是作两弹一星历史研究。2013年他到地处大凉山的西昌卫星发射基地搞调研，调研完毕，甚是欣喜，是夜便与大学同学向以清小酌几杯，美滋滋地睡在宾馆里。大睡正酣，忽然房子剧烈摇晃，人声鼎沸，哭喊声、救命声乱成一团。老李从床上蹿起，子弹般射出房门，顾不得文人的儒雅，穿着裤衩背心，随着人群在楼梯间赤脚狂奔。

　　地震，未知的恐惧使得老李双腿发软，人们逃命制造的氛围使得空气里都有危险品的气息，吓得人喘不上气。老李住在九楼，他拖着被自己和周围人吓得半死的沉重躯体，跑到大楼空旷处，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人都酥了，他真正体验到什么叫“逃命”。

　　衣不蔽体的人群在空地上惶恐着：到底哪儿地震了？不多时，消息传来，说是300公里外的雅安发生了7级地震。300多公里，才让大家稍稍放心了一点。于是老李和众人又各自上楼，老李坐在床头，摸摸自己，好似这命是捡回来的。他开始寻找他的同学，他同学也在找他，两人一见面，叙说刚才各自的遭遇，面面相觑，虚惊一场。

　　夜半惊魂。第二天他们决定犒赏一下自己，老李来到向往以久的泸沽湖。他看见很多人在乘独木舟，就是最古老的刳木为舟。他觉得昨晚没顶之灾的惶恐，心亦有裂缝，应在独木舟上晃悠晃悠，才能缀补回去。他们毅然跳上一叶扁舟，荡漾在湖心。

　　两人凝神静思，浑身舒泰，洒脱闲逸时，忽然湖面一阵狂风吹起，猛浪劈头盖脸砸将过来，眼看独木舟就要被掀翻。他的那位同学早已惊恐万状，老李却如僧入定般闭上了眼睛，反而处之泰然。船老大力挽狂澜，木桨一用力，竟然躲过一劫，独木舟安然无事地泊在湖心岛上，直到狂风恶浪过去，他们才返回岸上。老李感叹道：这次还真是让自己的人生潇洒走一回。

　　上得岸来，同学回到攀枝花市，老李徘徊在异乡的街头，无限感慨：短短两天，两次夺命惊魂，把这辈子的恐惧都体验了。老李来到大凉山腹地，看见一家古董店，他的洒脱本性又显现了，毫不犹豫走了进去。老李想，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何不逍遥片刻。老李少时研习书画，长期临池不辍，又曾师从元白、乾初，善草、行，对书画金石鉴赏亦略通一二。不过在这个偏远的小城，他也只是抱着赏玩的心态，把玩着或真或假的古董。忽然他见到了一个印章，这是一块老坑寿山石，包浆滋润，石料如冻，上雕三朵杜鹃花，心有灵犀般，心中一凛：莫非这真的就是华嵒的印章？“洒脱自有清泉”。华嵒是清代杰出的绘画大家，他很少刻印章。老李心想，这两天的磨难，就是为了引我来拥有你？二百多年后，竟以这样一种惊险传奇的方式与之邂逅？

　　老李大喜，心中吟诵起朱熹的《水口行舟》，“昨夜扁舟雨一蓑，满江风浪夜如何。今朝试卷孤篷看，依旧青山绿树多。”老李想起他的这个先贤画家，华嵒是福建上杭人，从小有书画天赋，可惜家贫失学，遍尝世间寒凉。康熙四十二年华氏家族重修祠堂，他给正厅画壁画，乡绅们觉得他资历不够，看不起他，一致反对。心气颇高的他偷进祠堂，画上“高山云鹤”、“水国浮牛”、“青松悬崖”和“倚马题诗”四幅画，后愤而离乡漂泊来到杭州。在杭州时他结识了很多文人雅士，眼界大开，画艺精进，终成清代扬州画派的代表人物之一。金农在《画竹题记》题道：“汀洲华嵒秋岳，……尝画兰草纸卷，卷有五尺者，一炊饭顷便能了事，清而不媚，恍闻幽香散空谷之中，……余恨不能踵其后尘也。”

　　老李摩挲着这枚印章，以他在书画间浸淫多年的双眼，他断定这是真品无疑，遂果断买下。后经名家鉴定，果真捡漏，得一珍品。老李不仅为获得一藏品而欣喜，更为悟得一人生哲理而欣慰。老李想，华嵒一生贫困，但他的精神是丰赡的：洒脱自有清泉应是他的人生追求吧。人只有洒脱以后，才有滋养生命的清泉。人生在世，潇洒自由，随心随性，像一泓山间的清泉，一尘不染，静静地流淌在天地自然之间，见万物，见自己，不贪不嗔，不与人比，不与人争，悦己心，养己性，才是一生的修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