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静

　　和红姐去吃火锅，她坐下之后第一件事是向服务员要了一个袋子，她把外套脱下来小心折好放进袋中，然后把袋口扎紧。如果衣服太大，袋子太小，她就把衣服挂在椅子上，然后用袋子倒扣住椅背，以确保衣服没有暴露在空气里。她说空气里都是一股火锅的油烟味，这味道钻进衣服里，让她受不了。彼时她穿着一件黑色羊毛衫，高领，毛衣上有隐约可见的金线。黑色衬得她脸更白，唇更红。我看着她翕张不停的嘴，忍不住插嘴问，你身上的衣服怎么办？洗啊！回家就把身上这套全换下来洗掉。外套洗起来麻烦干洗又贵，多穿几天，所以要用袋子套起来。红姐用她一贯快速的语调，不假思索地回答。

　　火锅汤底里红的油，黄的油，翻滚着涌动着，热气不断从锅里升上来，起初如浓雾，很快又消失在空气里。我看着坐在对面的红姐，她正用手在脸前扇着，试图赶走热气。而我仿佛看到热气正钻进她的毛衣，钻进她的发丝里，牢牢地粘着。我很想说，别费这个劲了，扇不走的，这毛衣的吸附力很强，油烟早就粘满了。我还想说当你把外套穿进去的那一瞬间，气味就会从毛衣上粘到外套内层，当你换了干净毛衣，内层的气味又会粘到毛衣上，如此周而复始，你的每件衣服其实都带有你最讨厌的油烟味。不过，我把这番话咽了下去，我知道我一旦说出来，红姐肯定会每吃一顿火锅，然后从头到脚换一套衣服，包括外套，我心疼她的水费电费干洗费。我不说这些话，还因为心里有点小恶作剧的快感。红姐没想到的事我却想到了，等我吃完火锅回家，我就把身上这一套衣服全部换掉，这样我就比爱干净的红姐更干净了一次。

　　红姐虽然厌恶油烟味，却爱极了火锅。虽然热爱，也不轻易去吃。她每次吃火锅都要算一下时间，这个时间的确定要看她何时洗头发。昨晚刚洗过，今天是无论如何不去吃火锅的，你可以跟她约明天。如果今天正好要洗头发，火锅宴正中她下怀。比起换洗衣服的麻烦，头发才是红姐的头等大事。

　　红姐对于发型的专注，是我见过的最执着的人，没有之一。据说一家三口出门，遇上下雨而伞只有一把，父女俩肯定把伞往她手里一塞，你慢慢走，别乱了发型，我们跑。假如一单位的人出游，遇上下雨而只有一把伞，一车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把伞的使用权让给红姐。为了不麻烦别人，红姐的小包里一般都会有一把伞，这把小巧好看的伞占了她小包的大部分容量。我出门不爱带伞，下小雨淋会儿不碍事，下大雨就把衣服帽子拉起来遮一下跑几步，也不碍事。但跟她在一起，我不好意思再淋雨，也不敢雨中狂奔，头发湿漉漉的会被她嫌弃，没一点淑女样也会被她嫌弃。我眼睛白白她，钻进她的伞下，她给我多少伞面我也不在乎，我知道一切还是要顾全大局以她的发型为中心。

　　她做头发只认一个理发师，二十几年如一日。其中有一年这个发型师转行了，她像没头苍蝇一样让老公载着她如走马灯般地换着理发店换着发型师。换到后来，她老公先倒下了，打电话给原先的发型师说，你快回来开店吧，我要疯了。时隔不久，她老公真疯了。因为发型师真的回来重新开店了，红姐的老公知道这个喜讯喜极而泣，高兴疯了。我和红姐就是在这家理发店里认识的。理发店的老板叫松，老板娘叫琼，一个洗染拿手，一个烫剪得心，夫妻俩又和气，店虽小，生意也红火。红姐基本上两天洗吹一次，每隔个把月染一回，每隔个把月烫一回。她如此高频地折腾她的头发，让她在这家店里几乎人尽皆知。

　　我认识红姐的时候她还是长发，笔直地垂下来，过肩，染了隐隐的蓝色。那是五六年前了。这几年间，我看着她的头发经历过片染挑染全头染，忽而红忽而蓝忽而五颜六色，已经见怪不怪了。说来也奇怪，尽管发色鲜艳，可顶在红姐头上，居然没有一丝突兀的感觉。我想哪一天她一头黑发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才会惊讶到掉了下巴。

　　红姐尽管好折腾，发型却始终简简单单清清爽爽的，要么是长发，要么是短发，要么是不长不短的齐耳发。自那一回红姐狠狠心把长发剪短了就一直是短发。期间她有过几次留长发的念头，可是每次头发不长不短影响到她妆容的时候，她就忖来忖去，与松商量来商量去，索破几条床单之后，还是会剪短。

　　红姐常剪的发型叫波波头，长刘海于额头四六处分开，顺着两颊靠近耳际。这发型配上她的黑色粗框眼镜，若不开口说话，要多知性有多知性。说话的时候，她的头就会随了情感与语调的变化晃动，一晃动，刘海就会滑到眼前，红姐就伸出长长瘦瘦的食指撩一下刘海，再推一把眼镜。这动作也是优雅得很，以至于我剪了短发也去学样，可惜学了三天就嫌麻烦，每次低头改作业的时候都借了学生的发夹简单粗暴地别住。

　　我认真地回忆了一下，红姐一直是直发，没看见她烫卷过，像每年都流行的卷毛头啊狮子头啊大波浪啊这类发型居然没有出现在她的头上过，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不过，红姐整个人干脆利落，直发更贴近她的个性。红姐个性爽朗，快人快语，张口说话有几个特色。第一个就是嗓门大，每次她在店里洗头，我走在巷口就能听见她的说话声。巷口到店里不远，也就十几米。她的分贝穿过巷子人来人往的噪杂声进入我的耳朵，辨识度真是超高的。其二话多，红姐不在，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那叫聊天，红姐一出现，那叫一个人的评书专场。一店的人都无须再开口，只要掏干净耳朵听便是。红姐从身边趣事到明星八卦，讲得头头是道，绘声绘色，店里众人各个听得津津有味，笑声时起。有她在店里，理发也好烫发也好，都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因为还没听够啊！有这样两大特色的红姐不当老师真是可惜了。不然一开口就先镇住全场，再开口就抓住一班小屁孩的眼与心，这教学质量肯定杠杠的！

　　我跟红姐也算投缘，颇有几分相见恨晚的英雄之意。起初我是这样打招呼的：呀，你也在啊？后来我一到店里先问：呀，红姐今天怎么没来？她也差不多，去店里不见我，便会挂了电话过来，好来装头发嘞！难嘎懒，装装好相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