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敏明

　　父亲少小便离开黄岩老家到了宁海，在此地成家立业。爷爷健在时，逢年过节，父母总会领着我们姐弟三人乘车翻山越岭去黄岩。有一年中秋，月亮特别大特别圆，童年的我站在爷爷的东厢房里，透过嵌有梅花纹结子的格子窗，看见一轮明月澄澈。不知是不是那扇格子窗的缘故，后来的我每每想起那一年的中秋，总会想起一轮明月，月亮上生出一株梅树，几丛梅花绽放。

　　成年后，我喜欢上了收藏。而我收藏的第一件藏品便是一扇格子窗。九十年代中期，一次，我去雷婆头峰山下国画大家潘天寿先生的故乡冠庄，在一家经营明清家具的“堂子”里，我的眼睛被挂在墙上的一扇格子窗吸引。这窗子内圆外方，线条轮回不重复，中间结子清雕八仙，俊秀空灵。那一眼，便让我有了强烈的拥有欲望。可遗憾的是，主人不肯卖，那窗上还贴着非卖品三字的小纸条。回家后，我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个窗子，几乎是夜不寐食无味。不死心，最后托熟人“三顾茅庐”，终于感动了主人，将窗子让给了我。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线条不断的格子窗叫作“一根藤”。它巧妙运用各种榫卯结构，将一块块普通的木条连接成为一根委婉多姿的藤状艺术品。

　　我的收藏便从这扇“一根藤”窗子开始了。后来，我先后收藏了近百扇格子窗，地区不同，风格也不一，但对我来说，最喜欢的却还是宁海的格子窗。宁海古代民间五匠，尤其木匠的技艺在浙东屈指可数。这里的明清家具遗存非常优秀，是今天收藏家们趋之若鹜的藏品。宁海由于沿海，为防台风，明清建筑普遍不高大，构件也朴素，但这些明清四合院窗户的格子窗却异常漂亮。这些窗户内沿装格子推窗，外沿装能开关的摇杆窗。平日里摇杆窗开着，格子窗合着，夜晚摇杆窗关上，栓上内栓。冬天格子窗的后背糊上白纸挡风采光，夏天用水擦去糊纸通风纳凉，春秋看气候论时宜。

　　目前的格子窗大多是清代遗存，还有一些明代的，或称清式和明式。清式格子窗呈现隽永繁复的一面，它结构复杂，装饰内容更丰富。宁海清式格子窗的主要形式有一根藤、大拷窗、和合窗、直棂窗、直格窗、摇杆窗等，少见江南其它地方的龟形纹窗、冰梅纹窗、铜线纹窗等样式。而明式格子窗，则是重功能，崇尚素雅，有独特的框架和几何图案，格子以横直细格、豆腐格为主，也有水波纹、鱼水纹、福寿纹、龙凤纹等。这些窗框都是二炷香线脚，与明式家具线脚相通。比如，宁海一市箬岙人文悠久，旧时曾有植桂、引之堂等五个书院。村子里还遗存有明式建筑，我曾在村中几幢明代建筑遗存中欣赏到明代横直格摇杆窗，腰板草龙功，窗栓龙纹竹节功，窗条子瘦长，都是二炷香框，形制古拙，是明代比较经典的窗子。

　　黄坛“四堂”：厚诒堂、益善堂、克绍堂和已经被烧毁的居易堂，都很著名，于乾隆44年(1779)动土建筑，于嘉庆十年(1805)完工，其艺术价值主要体现在石、砖、木雕艺术，其中格子窗十分精美，有一根藤、斜格、万字等推窗，其图案或空灵或严谨，条子顺畅，吉子精美，其摇杆窗不但格子美，腰板雕得也很生动，为浙东一绝。黄坛小姐楼的格子窗则采用花瓶图案，一根藤形式，镶嵌的结子是黄杨和红木，在浙江非常罕见。民间谚语：大湖的谷，黄坛的屋。说的是黄坛的“四堂”和小姐楼建筑宁海最漂亮，而这些格子窗就是点睛之作。前童是浙东地区保存至今最具儒家文化的小镇，秉承耕读传家。前童四合院的窗子以直棂和合窗、直格窗为主，其中有座称“群峰簪笏”的四合院，现童衍方艺术馆的四对摇杆窗，腰板雕刻着《朱子家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等八段，字体镌刻非常有力，寓教于日常，寄托了主人传承良好家风的愿望。还有深甽清潭村，系天台山脉清溪流经村东南形成一“大清潭”，故曰清潭，清潭还是当代著名学者张明养的家乡。宁海的大拷方窗以深甽清潭为代表，非常优秀。大拷窗一般在中堂门二边固定，是建筑内门面的重要组成部分。大拷窗一般采用一根藤、斜格、直格等，形制大气，中间还雕有人物动物或福禄寿禧等吉祥字体，有鲜明的地方特色。据说，光绪年间清潭有位竹姓好木匠，人称“竹斧头”，斧头功好，砍下去从不伤木头的尺寸，还会设计和做的一手好拷条的大拷窗，榫卯做得密丝合缝，经久耐用，今天清潭还有“竹斧头”做的遗存。

　　宁海其它地方的格子窗同样也有不俗的表现，长街大湖“五份头”有特色的工字窗、福寿窗等，西店靠奉化，它的窗为奉化风格，名字也好听，有叫灯景窗、柳叶窗、壶形窗等等，在此不一一赘述了。可以说，建筑里的格子窗是最契合江南山水气质的，它是建筑里灵动的眼睛。从过去现在将来任何时代来看，格子窗的人文感、艺术感都是特别强的。当年中外许多古玩商都曾慕名来宁海买窗子，如美国的陈先生，台湾有德国血统的石玉山先生，北京的收藏家马未都先生等等，可以说，宁海的格子窗名闻遐迩。

　　到了现在，我玩收藏已经几十年了，打开我收藏之门的那扇“一根藤”窗子现在还珍藏在我的家中。“一根藤”，多好的名字，你看不到它的起，也看不到它的终，只见它回旋穿插，绵绵不绝，就像白昼夜晚，四季更迭。而对我来说，更重要的还是记忆中的那扇格子窗。如今，爷爷早已故去，父亲也已离开我多年，但那一棵梅树，那几丛梅花，却永远盛开在我记忆中的那扇格子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