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绒

　　“我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同事的话音里，夹带着奇文共欣赏的欢愉。这一带很熟悉，没听说有奇特的景致。虽半信半疑，仍欣然前往。路随山势，蜿蜒蛇形，青山隐隐，夏木阴阴。车窗外，绿色大联欢。浅绿、葱绿、茶绿、苔藓绿、森林绿、湖绿不一而足。这绿，足以洗眼、养心、润肺。

　　山坡上温顺的小羊，久不见外人，我用手机对着它，它拿大眼睛盯我，仿佛在说：“你好，你在给我拍照吗？记得把照片寄给我。”金樱子刚结新果，口小腹大，似绿陶罐，钉在藤蔓上。我还是习惯喊它“山鸡头”，像小名，似昵称，透着熟稔、亲切。它脾气大，浑身长刺。小时嘴馋，顶着被刺风险，也吃了不少。不知山鸡头是否记恨我。歉疚时分，眼前闪过一簇簇银白的金银花，它静待时光，等着黄袍加身。

　　遗世独立的小山村，初次造访，却有久别重逢之感。村口空地，槭树数株，上结翅果，花绿色，也有红色。小翅果状如蜻蜓，作飞翔之姿，颇有志存高远之志。山湾里旧瓦屋数幢，墙白，瓦黑，素简之极，仿佛从明清走来，带着一缕古风。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有唐诗之遗韵。

　　路边黄花，是花路，也是华美之路。蒲儿根在夏初发力，亭亭玉立，顶着黄冠站成仪仗队。神游之际，有汽车声，见一辆面包车过来。那人眼尖，停车热情招呼，原是同事旧相识。他年近六旬，瘦瘦小小，但也精壮，诚恳相邀去他家小坐。

　　听见脚步声，一只雄狗健步如飞，跑到门口来迎接。后面跟着一只年纪颇大的雌狗，看着它蹒跚的样子，已然怀孕数月。它的身子有点懒，但还是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停下，不吼不叫，颇有礼数。院子里的一株野梅树，它用酸涩武装自己。它娇蛮地说：“想吃我，酸倒你的牙！”立春后，山外的梅子，早被人摘了酿青梅酒，山里的还在树上享受阳光。无用，倒是成全自己。

　　他的妻子给我们端上几盏茶，茶粗，杯亦普通，茶却很香。说是自家采的野山茶，随手揉搓，炭火烘干而成。同事喝了好茶，话也多了。他讶异地问：“老大(兄长之意)，你一直在外，怎么就回村了？现在山坳里，没几个人住了。村子里都是七老八十的人，故土难离，才选择留下。”老乡说：“小阿弟，你也知道，我十七八岁就外出做木匠，开作场。我半辈子漂泊在外，倦了，腻了。余生只想随心而过。在洛阳买的房子，儿子大了，也想回来，就卖了那边的房子，在县城买了房。我就喜欢这几间老屋，从小住到大，有感情。再说村里的田地，过去人多，为了田埂的宽窄，也要钉打钉，铁打铁，针尖对麦芒，打得头破血流，现在全都荒了，随便你种。你说爽不？”

　　山里水资源丰富，有水电站数座。他在边上水电站上班，空闲时种点蔬菜，轻松惬意，这是想过的日子。这一生苦过，累过，剩下只为取悦自己。听着他通透、旷达的言谈，自有一种人生况味。

　　院子角落靠山处，一个四方盒子里，压着木板。上横一根粗木，粗木一头挂着很多石头。利用杠杆原理，又有巧妙的冲水装置，好像在做实验。原来木盒里压的是煮熟的春笋，这叫“拗落笋”。拗成后，晒干，常年不坏。听说要拗二三个月，怕坏了，就要时刻用活水冲洗。人成才，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想不到作为一株笋，要成为美食，也得受这样的苦。落笋要剥、切、煮、泡、榨、晒，工序繁杂，耗时冗长。山里人家，却不厌其烦，不计成本，想吃就做。

　　他的妻子捧出刚烧好的藠头烤洋芋。我们仨本想推辞一下，闻着实在诱人，也就不客气地大饱口福，不经意间倒成了极好的茶点。

　　出得村来，方向盘一打，绕上一条山路。同事说，这儿已是新昌地界。《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新昌，耳畔仿佛传来李太白的豪放之声：“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站在山巅，远眺山谷中星罗棋布的房屋，又是另一番天地。

　　一场豪雨后，沿路有溪水相伴，远处岚烟升起，似有神仙出没。今人向往繁华的都市，古人却把家安在古画里。一条柏油路，让我领略山村的神韵，一种秘而不宣的静美，也见到山村人家，与世无争的恬淡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