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延娟

　　少先生从小便爱京戏，不管哪里唱戏，他都会赶去看，如醉如痴。不仅喜欢看，还喜欢唱，一个戏听下来，回来就会惟妙惟肖地学唱。从小到大，他都是一心扑在京戏上不能自拔。

　　少先生家是大户，他的父亲金老爷子认为唱戏是下三滥的事，大户子弟唱戏有辱门楣，不准少先生参与。但少先生不为所动，我行我素，两父子因此弄得紧张。少先生最轰动的一出戏是“独木关”，说的是唐时薛仁贵与张士贵的故事；他在剧中扮演的是薛仁贵。薛仁贵一直有白袍的雅称，戏台上他一直是以白袍示人，而张士贵是黑袍着身。这天薛仁贵身穿白袍，身背旗枪一人独闯独木关。独木关一剧源自说唐，说薛仁贵跟随张士贵出征作战屡战屡胜，立下无数功劳，但张士贵却把这些功劳贪为己有，所以民间一直有“白袍打一世，好得黑袍张士贵”之说。不但贪功，张士贵还把薛仁贵贬于伙头军中不予重用。后番邦安殿宝来犯，张士贵连连败仗，薛仁贵带领伙头军奉命出征，在独木关杀了番将安殿宝。少先生唱的白袍叹月激越苍凉，激起台下少女无限的同情与悲伤。他与安殿宝的阵前激战，只见白袍飞旋，似闪电划空，嘹亮的西皮高腔回荡在桃源桥的天空经久不息。

　　少先生还常被当年的宁海中学京剧班的学生邀请去辅导演出，少先生教学生，演生角白口要念得抑扬顿挫，不可流水似地没有韵味。步子功抖功步步要到位，高兴时向外双甩袖，焦急时又如何单甩袖。唱旦角提手到目不能过高，拱手必合胸不能太低，眼神步子如何配合得当，唱功如何融入人物感情，讲得细致。旁人都说，不过是业余玩票，何必这么当真？少先生不为所动，依旧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教着。少先生这样一教一调点，学生再上台时，果然大不相同。几十年后，当年的宁中学生还与人说，少先生让他们的戏提高了好几个档次。

　　但金老先生依旧不主张少先生唱戏。

　　这天少先生正在桃源桥上演古城会。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冲出重围与张飞在古城边相见，兄弟俩劫后余生不胜感慨，少先生的表演把当时的情与义表现得淋漓尽致，他身背旗枪，风姿勃发，高亢激越的旋律回荡在上街下街，真的好似关云长回到三国时的古城下……正此时，突然一根又粗又长的青竹杠从台下直飞而来，只见他的父亲金老爷子满面怒容在台下大骂，我叫你唱，我叫你唱，青竹杠打翻了台上的道具，身背旗枪的少先生猝不及防，狼狈不堪。

　　后来，金老先生就不准少先生出门了，把他关在房里读书。但少先生人在书房心在戏房。这天，他又想溜出到乡下草台班子唱戏，可刚走几步，就被父亲抓个正着。金老先生见少先生屡教不改，一时气急败坏，操起竹节子就打，这一打，手下没了轻重，竟把少先生的脑子打坏了，这下，少先生就真的唱不了戏了。

　　再后来，少先生家也败了，精神也不正常了，整日衣衫不整目光惶乱，上街荡下街，嘴里嘟嘟呐呐，孩子们不知当年的事，都跟在他后面起哄，当年玉树临风的才子竟成了这番模样，让人感慨。疯疯癫癫的少先生，有时还会去人家小店里捞糖果，不但没有人阻拦，边上的店娘子还纷纷抓糖果冲出门来送，她们没有忘记桃源桥上独木关的白袍那激越高亢的唱腔，那是当年的舞台偶像啊，伴随她们走过了少女时光。

　　又一天，少先生往桃源桥北偏街走去，春浪桥边上的沙椤树枝叶飘飘，少先生站在树下抚了下树身，折回又到城隍庙。站在戏台上，他不停地呢喃，一个字一个字地唱，没人能听清他在唱什么，但举手投足，似乎又能看出是当年的那个少先生。唱罢，他泪流满面，头一栽，倒在了城隍庙的戏台脚下……

　　多少年后，还有人提起少先生，念他的西皮高腔，念他的三国古城会，说少先生是真真正正的才子，假若生在杭州堪比六龄童……但世上哪有什么假若。今日城隍庙的戏台还在，檐前的鸟雀飞来飞去，落日的余晖映在当年的戏台上，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就像从来没有人来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