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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是篾匠

www.nhnews.com.cn      宁海新闻网     2021年07月23日 08:54:13

  毛红亚

  我父亲做了四十多年的篾匠,也被叫了四十多年的老师。这个老师,有别于教师,是家乡人对手艺人的尊称,包括木匠、泥瓦匠、油漆匠、篾匠、裁缝,都叫老师。带徒弟的老师,还被称为老师头。家里请了老师来做生活,必须好烟好酒好招待。

  其实我爷爷也是老师,他是一名木匠。奇怪的是,父亲没有子承父业,而是去跟别人学了篾匠。相比较而言,木匠的应用范围似乎更广,用处也更大,用到木工的地方比比皆是。篾匠就相对小众,主要做一些干农活用的小家什,不如木匠的台面大。在农村,木匠多,篾匠屈指可数。“那个做篾作的住在哪里?”外村人找我父亲干活,常是这样向人打听。一问便知,因为村里只有我父亲一个人是篾匠。

  以前学手艺一般都需要三年才能出师。三年里,不仅学手艺,还要给师父做家务,做饭洗碗,看孩子,帮做农活,甚至给师父倒尿壶,直到出师做手艺。父亲十五岁被送到一位篾匠家里习手艺。“老师头”粗暴严苛,动不动就伸手打徒弟。父亲在那里一边学艺一边帮师父做家务,倒尿壶,忍气吞声尝尽辛酸。所幸师母良善,待他温和,吃饭时总趁师父不备夹些菜到他碗里。三年后父亲出师。三年苦功没有白花,出师后的父亲,混得不错。那是贫穷的七十年代初,农村还在实行生产队模式,大多数人都在田里干活挣工分,长年苦到头却连饭也吃不饱,父亲则凭借一身手艺进了本地一家国营竹器社做篾匠,成了国营单位的工人。那年月,“工人”是一种令人羡慕的身份。两年后,竹器社关闭,工人们各谋生路,父亲又去了本地的国营青珠农场做篾匠。农场里竹制品用量大,包括采棉用的棉花箩、晒棉花用的竹编垫子、挑担用的脚箩等。虽然父亲在农场是临时工,但他属于技术工人,工资高。采棉女工一天挣五六毛,父亲则能挣一块八毛一天。父亲在食堂里打菜,都要最好的菜吃。

  父亲爱干净,总是穿得清清爽爽,白球鞋配白洋袜,人又长得俊,很招大姑娘喜欢。采棉花的女工们成群结队跑去寻他玩,围着他说话。逢到镇上集市,父亲骑自行车去逛,姑娘们便托他捎带东西,有的要捎带一根油条,有的要一块三角花布围巾。而我的母亲,便是这些姑娘中的一位。

  母亲是象山人,因为逃婚来到此地。外公有四个子女,外婆早早病故,家中贫困。他硬逼大女儿嫁人后,又将我母亲这个二女儿许配给一个大她十来岁的男子,得了三百元订金。母亲嫌那男人长得黑丑,逃出家,来到青珠农场摘棉花为生。碰到父亲时,母亲19岁,父亲21岁。“这个老师人长得好看,花钱又那么大方。”给母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她勇敢大胆地展开追求,在一堆采棉女工中脱颖而出,最终和我父亲在农场谈起了恋爱。一个逃婚的女子在农场遇到了真爱,这听上去很浪漫。父亲,也因为篾匠的身份,不仅得到一份好收入,也收获了甜蜜的爱情。

  再后来,父亲母亲从农场出来,安家在村里,生下我和妹妹。

  几年后,生产队模式结束,分田到户。村里给我家也划分了田地,二十多岁的父亲开始干起了半农半手艺的营生。他不懂农活,种稻插秧、耕田、种果树这类农活一概不会,半路出道,每样都需要学习。母亲从小在象山的娘家也没干过农活,生产队的活由家里几位男劳力去干,她主要负责洗衣做饭,因此也不懂农事。一对不会耕种的夫妻当起农民,诸多愁烦。幸亏有亲戚帮忙。每次种稻谷的时节,他们都要去邻村喊我姑父姑妈来,种稻插秧帮上几天。总不能一直这样,慢慢地,父母也学会了一些农活,实在干不了的,就想办法和人“换工”,父亲帮别人做一天篾匠活,对方帮我家干一天农活。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一个极其勤勉的人。不论酷暑寒冬,每天黎明即起,吃了早饭,就开始准备一天需用的篾条等材料,再骑车上路揽活。他骑一辆二八式永久牌自行车,后座挂一只方竹箩,里头放着一套篾匠家什,早出晚归奔走于乡村小路上。父亲干活从不偷懒,心眼实,肯下力,做工精细,往往做得比主人家要求的还要好。他出门,基本都能揽到活。也有一些人大老远寻到家里来,把需要修补的家什送来,果筐、米箩什么的,在家中堆起一蓬,生活天天做不完。

  篾活使用的原材料是毛竹,父亲有时去镇上市场成捆买来,有时自己去山上砍斫。他斫下一根根碗口大小的大青竹,扛在肩上骑自行车回家。一肩扛着很长的一根毛竹,一手掌着车把子,在人多的路上穿行,就像表演杂技一样。青竹卸到院子里,父亲握一把厚重的大快刀,对半剖开毛竹,啪的一声,声音大得吓人,正在做作业的我和妹妹总会被惊到。剖开后,父亲把暂时不用的毛竹一段段泡在水池里保持韧度。要用的那几段,则用快刀剖成一段段的小长条,再用弯篾刀劈成片儿。篾片分成竹青和竹白,有不同用途。接着是磨削篾片,使之光滑。磨削的工具,是绑在长凳上的一把刀片。父亲弯腰,一脚踩住凳子上的篾条,一手在支起来的刀片上抽拉着篾条,如此反复磨削几遍,就得到一根根光滑的篾条了。后来有了一台磨削机,会自动剖篾条和磨削,但还要人拉,母亲偶尔也会帮忙拉着篾片来来回回走。

  处理好篾条,就开始编制或者修补。家用竹制品里数篾席最花时间,一床编织严密的篾席要打好多天才能完成,价格也不菲。因为太花时间,父亲竟抽不出闲暇给自己家里做,我们自己睡的,是买来的“黄岩货”。后来还盛行过一种麻将牌式的凉席,还有纤维草席什么的,到了今天,凉席材料更是五花八门,但老一辈的人还是喜欢睡老式的“家作篾席”。睡了多年的老篾席,吸收了人体的汗液和油脂,渐变成棕褐色,越发光滑贴肤,有种像“包浆”一样的感觉。傍晚时分用凉水抹一抹,冰凉冰凉的,睡觉舒服得很。以前的人没有空调,就是靠这种神器才能度过炎夏。那时的夏天,父亲修补得最多的就是篾席。一床篾席只要保养得当,修修补补,用个几十年都没问题。篾席的破洞,通常是老鼠咬坏的或者蛀掉的,经父亲修补好,看起来天衣无缝。

  日常生活所用器具凡是能用竹子解决的,父亲都充分发挥专业特长。他给我打制过一只竹书架,一只竹矮凳。可惜那书架的间隔层由于尺寸不够,我只能用来放音像制品。父亲还打造过一座小竹桥。当时我家门口是条小河,为出门方便,父亲在其上架设了一座竹桥,这样我每天上下学就可以从竹桥上过。有次我甚至还牵着一头牛从上面过,把桥压得吱吱响,但依然稳固。

  做篾匠要会蹲,这是很要命的功夫,许多人蹲个几分钟就已直不起来,眼冒金星,父亲一蹲就是大半天,风里来雨里去,蹲了四十多年。全家的生活费,我们念书的学费,一家老小的所有开支,就是靠父亲蹲着,用他那把篾刀挣出来的。我读初中时,父亲有一次突然说了一句,什么时候才能放下手里的篾刀啊?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到父亲的感慨。

  随着行业的衰退,父亲终于放下篾刀,不再游村上门。五十来岁时,父亲也做起别的工作,他给人看过店,去工厂操作过机床。由于年轻时在国营竹器社的工作经历,父亲后来补缴了社保,也成为60岁后每月有退休金可拿的人。父亲吃上了老保,但他还不想歇着。吃力的重活干不了,就去小区当保安。最近两年,他又在一家小工厂做起门卫师傅,24小时吃住在那里。和做篾匠一样,他做任何工作都十分敬业,总比规定的要做得多一些。

  虽然不做篾匠了,但篾匠的这套工具,父亲到现在都保养得很好,砍竹子的快刀,剖篾片的弯刀,还有些零碎的小工具都完好如初。过年过节时父亲还会爽气地买上一堆牛羊肉,用他的快刀来砍剁。在时代的变化中,一门手艺面临失传,其实不用太过可惜。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对我而言,最值得感念的,是父亲在漫长的岁月中为一家人付出的艰辛和努力,是他作为一个篾匠,一个普通的手艺人,却始终存留了一份高贵的职业的体面。

责任编辑: 赵稚娴    稿源宁海新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