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子

　　一

　　浙东宁海县黄坛镇茫茫大山里，有一个叫榧坑的古村落，以建村前漫山遍野就有的榧命名。当我立在一棵千年榧树王之下时，看到树下的村落和榧树，都充满了古韵。我伸出手去，仿佛就拥住了千年时光。

　　榧的植物存在，已经超过2亿年，黄坛镇党委书记葛军伟说，为何这里成了榧的集聚生长山地，不可探查。而榧在演变转化成香榧前，榧坑的村民，要比大山之外的人富足得多。

　　榧在古代时就是珍果，被称为被子、赤果、玉榧、玉山果。在《春秋》《神农本草经》和南梁陶弘景的《名医别录》，都有关于榧的记载，说明我国栽培榧的历史至少已有二千多年。可榧在榧坑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干果，与瓜子花生一样，是榧坑人过大年时炒制的食品。少时在这里出生成长，后来成了记者最后成为市委宣传部干部的同志回忆，他在出山读书时，常常往书包里塞一把炒熟的榧，给同学们分享。那个时候，山上毛竹(笋)木材，甚至柴草，全是可换钱的宝物。

　　可在几十年前，山外人羡慕榧坑人的目光渐渐淡了。大量来自国内外价廉物美的木材涌入，原先的柴灶都被燃气灶代替。榧坑人的榧树和别的树木包括柴草郁郁葱葱，村民的日子却紧巴巴起来，因为林业的价值大大降低了。

　　原来出山都挺着胸的村民，现在越来越觉得山外人的目光中有轻视的色彩。

　　有村民看到那棵榧树王似乎也少了神气。

　　二

　　不管山岗上吹过的风大了小了，番薯烧酒还是得喝的。这是1990年的一天。喝了酒，村民就三三两两在屋外走，骂声响了起来。不知道是骂漫山遍野的树木竹子，还是不识货的山外人，包括村干部和一条从脚边走过吠叫了一声的狗。骂着，骂着，就来到榧树王下。

　　那里高高望去似有两两三三个人聚在一起。走近了，才发现是村干部领着乡镇和县上的干部在看风景。风景就是那棵千年榧树王。

　　哧！一个胆大的村民就走近去，说，你们这些憨卵(傻瓜)，还有心思看它，它在这里站了上千年，现在扔下我们不管了，我们都穷得叮当响了。

　　村干部就骂这个村民，有眼不识珠。村民问，如何不识珠？村干部就说，就是它，又要眷顾我们了，又要让我们有饱饭吃了。

　　哦，村民眼中有一阵光出来，可是很快没了，他说，这榧，只不过是过年时孩子手里一捧坚果，解一解馋的。爷孙树，爷爷种了孙子能吃上，产量低，吃着涩涩的，卖不了多少钱的。

　　哈哈，干部又笑起来，你真是有眼不识珠，看看来了谁，这是乡政府干部，这是县里来的干部，分管农业农村工作的县委常委陈小兆。

　　村民有些不好意思。此时，他身后来了七八个村民，都把希望的眼睛盯着干部看。

　　现在有了香榧，陈小兆指着那棵千年榧树王说，这棵树，包括榧坑原有的榧，都叫木榧吧。

　　村民抬头看了看榧树王，眼里就又恨又爱起来。

　　据说，香榧是木榧的变种。吃着香，市场紧俏，短则七八年，多则十几年就能产出挂果，产量也高。于是，当年就有1.2万株香榧苗由县里出资从诸暨市购买，免费分给榧坑的农户种植。第二年又由乡里县里干部牵头，又从诸暨市用15元每株买进5万株，政府出大头，以3元一株贱卖给村民。

　　然而，在诸暨让农民赚得盆满钵满的香榧树，在榧树的故乡榧坑却受冷遇。原因不外乎几个，首先是剃头挑子只热一头，政府热村民冷。在榧坑人的心目中，榧只是一个过年才享用的干果。加上是免费或者贱卖的东西，他们不稀罕。榧坑有一句俗语，叫“自家囡自家疼”，这榧来自外地，虽然加了香字，到底不是自家的。

　　所以，种在榧坑附近山地上的香榧苗，自生自灭，享受了千年间榧坑木榧的待遇，还由于重造林轻管理，缺少技术支持，甚至有农户卖即将成材的榧树，一二期香榧种植损失较大。

　　原因在于诸暨的木榧变了，榧坑的木榧没变。

　　没变的是观念。诸暨人在变种的木榧中培育了香榧，榧坑人的木榧中也许也有变种的，榧坑人没有注意罢了。榧坑对送上门来的变种不感兴趣。

　　重要的在于发现。发现是一种观念的需要。

　　据说地球上本来没有生命，生命是外星球输入的。这里农民的观念同样需要唤醒。唤醒是一种外来的力量。

　　榧坑人，换换脑筋，接纳香榧吧，否则何以面对千年榧树王？

　　三

　　科学技术的推广普及是最好的唤醒方式。

　　有一天，有一个操着外地口音头戴毡帽的人，不断出现在山地榧树下，指指点点。原来是县乡干部从诸暨林科所聘请的香榧专家任钦良，这人后来在榧坑做了14年技术辅导，作用巨大，他也曾引进一个土专家，土专家在老家种了好多香榧。

　　开始时，说的是他的方言，村民有些听不懂，后来双方改用普通话时，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村民说，这树用苗栽下后要20年才能吃上果子，这让人等待的滋味不好受。

　　呵呵，专家说，走了20年的路是弯路，我今天教你们走一条直径，10年就能挂果。他所说的直径就是嫁接技术。他手把手教，聪明的村民一学就会，有些迟钝的多学几遍也学会了。

　　这个时候，这里的山区范围被划为水源保护地，这就意味着香榧造林不能突破原有的范围。那天村民找上专家，他回答，正好用得上。村民回家的路上，看到有风吹动千年榧树王，似乎在呵呵笑着，说，我的子孙多着呢，尽管来嫁接。有村民说，我在您身上嫁接呢。来吧来吧，我的孩子孙子们，榧树王点点头。

　　村民又说，原来的木榧挂果率普遍不高，如何提高？

　　这就好比娶了媳妇要同床，专家打着比方说，香榧树是有雌雄之分的。如果离得远了，雄花粉到不了雌花上，就影响了挂果。一到4月中旬，他就让农户采集了雄花备用，等着雌花盛开时，喷上雄花粉。挂果率很快提高了。专家说，还得疏果，疏掉太多的果，要保持合理的范围之内才能坐果，才能丰收，村民也照着做了。

　　村民更说，10年挂果也太慢。他说，还可缩短。村民忙问是什么办法？他说，你家的猪是如何催大的。村民就懂了。施肥，浇水。这施肥也有讲究，得根据树的长势，做好科学用肥，要看树出现什么症状用什么肥，在一年四季中合理用肥。如此精心抚育着，终于看到苗龄7—8年就挂果了。

　　野猪也来凑热闹，给香榧种植带来较大的破坏。村民找专家，专家有些为难，说，这个我没有办法，野猪可是惹不得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动物呢。不过，他也提供了一些在他们老家的一些防护办法。

　　原任镇党委书记王宏伟，对前去请求政府支持的村民，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各自想想办法，有效、平安即行，高手在民间呢。村民回村后，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创造能力。村民以前家家养猪，围了栏，那是防止家猪往外逃。现在他们将栏杆设在香榧新种植的苗地间，就用来防范野猪。还有一些秘而不宣的有效办法。总之，野猪之祸在逐渐消失。

　　四

　　一木难成林。

　　榧树王的意义在于有很多子孙。

　　镇村的干部明白，如果没有规模，形不成产业，香榧种植就没有优势可言。在种植技术等困难消除后，这种忧虑一天天聚在他们心头。

　　2000年左右，杨染村集体与榧坑村胡姓村民个人在1991年以大苗种植的香榧，通过人工授粉和别的技术，挂果了，市场上销售每斤达到几百元。最高价的一年，香榧青果每斤38元，炒制后达350元每斤。呵呵，手里只是一捧香榧，价值好几百呢。一传十，十传百，香榧的经济价值让村民们心动。

　　这一次，干部与村民想到了一块，那就是香榧种植的扩面。可是，如何扩面？目前的政策规定，村民承包的山地面积不能变。正是冬天，干部与村民在屋里烤火取暖。火坑里的柴烧没了。这边的人递过来一根，另一边的人也递过来一根，另两边都有人递柴过来。

　　呵呵，干部一拍脑袋，说，这是合作旺火哎。

　　何不搞一个合作社，村民们也纷纷说。

　　就这样，香榧种植合作社办起来了，大家都以自家承包的山地和资金入股。有的选一个户主当家，有的聘请一个外人当家。这是扩面的一个办法。

　　另一个是反租倒包形式，即以集体的名义向个体家庭农场反租山地，再以一定规模形式进行招投标，最高标的且符合条件的中标。为了保证全过程的合法合规，村里采用了宁海县农村普遍流行的“五议决策法”(党支部提议、经两委会议、党员会议审议、村民代表大会决议等程序通过后，交镇公共资源交易平台发布招投标信息，公开招投标，中标者为经营者)程序。山是村民的山，却见干部忙碌的身影。反租倒包是成块山地的，遇有某户村民想不通，门前必定印上了干部的脚印，而且有时候不止是一遍，印了三四遍，甚至五六遍。镇林特站高级工程师童振杰最有感触，他回忆起，每有这样的项目，他一定与别的干部一起，上山勾图，确定四至，随手计算面积，且每宗山地的流转至少要到现场十次以上。

　　合作社与反租倒包(家庭农场)都是山地流转的形式。两者各有所长，前者的形式较为稳定，而后者由于引进竞争机制，更具生命力。当前全镇的三十多个百亩以上规模种植户都是通过山地流转取得的。

　　还有一个较灵活的方式，即几棵十几棵几十棵香榧苗由集体栽培成活，再通过小范围内招投标形式承包给农户。

　　香榧承包合同一般设承包期为50年，前十年为造林与抚育期，不上交承包款，从第十一年开始上交承包款，每年以承包协议定下的15%递增，承包期满后，承包范围内的树木与地着物归集体所有。

　　与别的地方承包交纳现金的做法不同，榧坑村的承包不收款项只收实物。即第十一年开始每一亩缴纳集体10斤香榧，次年递增15%。

　　五

　　香榧如美酒，也需常吆喝。

　　按照生长挂果期来说，黄坛镇双峰片特别是榧坑的香榧，种植面积已经达到1.5万亩，明后年将逐渐进入高产期，目前的香榧单项产值5000万元，从业人员近千人，镇党委书记葛军伟刚来镇上任职不到半年，就觉得这问题有些尖锐。尖锐到痛。

　　从1990年栽种香榧开始，三十年的致富梦啊。如何圆？能不能圆？香榧初产的时候，数量少，一出产，就销完。开始只是乡里销售，渐渐的，进入了县城，慢慢的，进入了宁波和杭州。这里只有简单的销售渠道，就是亲朋好友。这种销售区域的变化，也说明了产量的提高。这种销售模式比较稳定和省成本，可是，必须突破。

　　销售公司的成立。双峰乡农业服务公司是最早建立的。它的职责是提供种苗、肥料、技术指导、收购和销售。撤乡并镇后，镇里成立了相应的公司，职责基本相同，又注册成立了黄坛镇香榧产业协会。协会除了开展一系列活动，除了请专家授课组织外出参观，还有销售。陆续有一批以香榧为主的公司成立了。2007年注册成立的宁波山里向农业科技发展有限公司就是其中之一，这家企业是“山里向”品牌的拥有者。总经理胡雷杰是新一代农民，且在宁波大学进修过市场营销，有眼光，善经营。公司承包了200亩(570株)香榧，40年的承包权，之后所有香榧树给予集体，以抵缴承包款。2016年前公司亏本经营，2019年持平，2020年实现盈利。

　　村民以往炒过木榧，与炒制瓜子、花生、蚕豆一般，只是炒熟而已。学会香榧的炒制却是干部请来的专家培训，加上手把手教。以往的木榧炒熟了即可，而现在的香榧还需要更多技术。火候的掌握是关键，太强则焦，太弱则生；口味是香榧的魂魄，而在众口难调的味觉前，找到或者创造一种普遍能接受的味儿是一大难题，村民仍然掌握了；香榧的壳有些坚固，有一家公司炒制中甚至从别的干果中得到启发，将香榧加工炒制成“开口笑”食物，深得市场欢迎。除了各公司的包装为自行外，农户的香榧由镇里的香榧包装中心统一包装。

　　干部还真会动脑筋，2011年起，镇里注册“双峰香榧”商标为公用品牌。2019年7月，这个品牌又成功注册地理标志证明商标。2012年起，香榧文化节在欢快的气氛中开展，“擂台赛”、“产业发展论坛”、“香榧王评比”，一个比一个精彩，吸引了好多山外的人，包括各地的媒体，香榧的知名度和影响力日益增大。分管农业农村工作的副镇长金赟说，最近镇里正在筹建集加工、包装、展示、电商、产业链延伸等为一体的黄坛镇现代农业服务中心，为“双峰香榧”经营者提供一条龙服务，并准备成立黄坛镇品牌指导站，统筹全镇品牌管理和服务指导工作。

　　我看出镇里干部的急迫感。

　　我在那天采风的时候感受到了，回来的路上，随手写了一首小诗。诗曰：采风千年榧树王/让我渺小无比/比树身上的绿苔还不如/一块岩石一方山土/一泓水一声鸟鸣/甚至于吹过的山风/都从历史的深处/走来，我只是/短暂的一瞬而逝的/过客/倚在它面前/立马染了千年的韵味/秃顶上毛发滋长蔓延/呆滞的双眼放起光来/人借树威，就算是/梦想，一声狂叹/也值了/上一千年，树立在这/下一千年，谁能立这？

　　村民说，干部们真急了的，我们更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