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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腾腾的房子

www.nhnews.com.cn      宁海新闻网     2022年04月22日 09:40:00

  戴巧珍

  母亲一生都在较劲,跟房子较劲,跟热火朝天较劲。

  母亲新婚的房子是两间朝西的楼房,但居住者不仅仅是父亲和母亲,而是与爷爷、奶奶、大伯、大小姑子、小叔一起,满满当当八个人。楼下管做饭、养猪,楼上则挤成一团睡觉。伯父娶伯母时,爷爷在楼上辟了一间给他们当婚房。当家里的二儿子——我的父亲也娶媳妇后,爷爷急得差点把屋顶也拿来铺床了。实在没办法,婚后的母亲很长一段时间和姑姑们挤在一起睡觉。

  除了鼻子碰鼻子的挤,更要命的是夏天的炎热。夏天的夜晚,家里的男丁们通霄都在道地里打凉铺,女眷们则窝在房里挨天亮。母亲浑身水洗般地躺在奶奶姑姑们边上,在人体间散发出来的蒸汽般的热气里,展开对未来房子的畅想,想得锥心蚀骨。

  半年以后,爷爷终于在房子旁边的荒地上筑了两间平顶屋。平顶房远远地高出老家道地好几米。搬家的第一个傍晚,母亲凭屋远眺,看见房屋四周绿油油的田地、树林和村庄里袅袅升起的炊烟,心里很庆幸,以为终于可以跟原来的炎热和尴尬告别了。但父母不知道的是,他们正从一个热窝转到了另一个热窝。

  酷暑时节,屋外太阳像着了火,室内则是一个不断升温的加热器。我出生没几个月,热得全身都是密密麻麻的痱子,痒得一天哭到晚。到了晚上,全家都喜欢在这高高的地坡上纳凉,但是因为房子地处山野,青草蚊子特别多,上半夜我们还会用蒲扇驱赶提防蚊子,下半夜就累得睡过去了,第二天醒来,脸上、身上红肿了一片,母亲后来久治不愈的皮肤病就是在那时落下的。

  我稍识人事,童年最深的记忆也是这铺天盖地的炎热。每年夏天收了麦子,母亲稍有空就给我们擀面条改善伙食。吃一餐面条,母亲两三天前就要计划了,把麦子擀开切成粉,揉成粉团,再把粉团辗成一根根细细的面条,样样工作都要挥汗如雨。村子里虽有专门磨粉的地方,但母亲为节约这几毛钱总是热火朝天自己干。那时父亲已经病了,家里主要的开支都用于父亲治病,家里又添了小弟,母亲只能时时处处节省对付。

  有一天又是高温,四岁的弟弟看着浑身大汗的母亲,感叹说:“如果能有一样东西,不用我们扇扇子,风自己会吹出来的,那该有多好啊!”母亲笑着说:“再等几年,等你们阿爸的病好些了,我们就买个电风扇。那时,电插头一插,开关一按,风就呼呼来了。”我一下子灵感闪现,突发奇想地说:“妈妈,把灶间那个鼓风机拿来吹一下吧,它吹出来的不是风吗?”母亲还没反应过来,弟弟就一阵风似的钻进了灶间,把黑不溜秋、沾满柴灰的鼓风机拖出来摆到了餐桌上。我刚把鼓风机的电插头连好电源,那边小弟已急吼吼地把头探到了鼓风机前。只听“咕”的一声,平时与柴草作伴的鼓风机毫不客气地把管腔里的柴灰全喷给了小弟,吹得他满头满脸都是灰,活脱脱成了京剧里的大花脸。见此情景,我们全家都笑得喘不过气来,连被病痛折磨得不苟言笑的父亲也笑得差点被面条呛着……

  我九岁时,村里的牡蛎场社队化经营模式解体,村民可以承包到户自主养殖。我们家也包了一些。在母亲没日没夜的管理经营下,牡蛎生意日好,家里境况也一天天好转。父亲的病得到了彻底的治疗。

  家里有了一点闲钱,母亲多年的一个想法怎么也按捺不住。她盯着房子边上的菜园子动起了心思。她决意带领全家脱离“火海”,住上清凉的楼房。

  菜园子虽开阔,但地势低矮,必须把这地基垫高了,造出的新房子才像样。本来可以请几个小工来挖土奠基的。但造房子是家里的大工程,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母亲捏着为数不多的几张钞票,几番考虑,最终决定凭借己力“愚公移山”!

  就这样,父母两人瞄住房子边上我家的一块山头,凭着一把锄头、一根扁担、两个箩筐,开始移山填园的壮举。每天早晨天蒙蒙亮,父母两人就开始劳作了,一担又一担,一趟又一趟。父母整整苦战三个月,终于把一个低洼的菜园子变成了一块四四方方的高地。

  1990年的夏天,全村人亲眼目睹了一块土地的嬗变,也亲眼目睹一个女子骨子里的倔强。他们看见母亲干瘦的身体在泥土的重担下摇摆打颤,脚步踉踉跄跄,几乎要摔倒了,却每一次都能挣扎着撑起,坚持到最后,没有一次把泥土撒在路上。

  我十五岁那年,全家欢天喜地地搬进了高朗的新房子。

  母亲多年的夙愿实现,我和小弟力劝母亲好好保养身体,不能再透支劳累了。母亲笑着说,做人做人当然是要做的喽!你看你们马上长大,家里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当妈的我怎可偷懒?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村里多了许多家庭作坊式的小工厂。农闲时节,村民们喜欢到这些作坊里赚外快。这些加工作坊后来越办越像样,有的成了正儿八经的企业,很多农民放弃田地,放弃牡蛎,化身三班倒的工人,收入不容小觑。

  母亲闻之兴冲冲地赶去。她还找上厂长特批,不进轻松的包装车间,而成为了收入丰厚的一线装备车间唯一的女工。但没有一个男工敢轻视她。男人扛多少重活,母亲一样也不少,有时则更甚。

  十多年后,母亲的工友和我回忆往事,说印象最深的是母亲的汗水。他几乎没看见她坐下来歇过。母亲的脸上永远是大汗淋漓,特别是夏天,她要换四五次衣服才能撑到下班。谈起当年的场景,工友湿了双眼:母亲背上压着重重的货物,两只手吃力地扶着货物,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汗水像一条条猖狂的水龙钻出来,一会儿就把她的头发打湿了,“水龙”顺着刘海末梢流下来,恣意地钻进母亲的眼睛横冲直撞,母亲没功夫擦拭,只好微闭着眼挣扎着前行……

  1997年,母亲又指挥我们把原来的两间楼房扩建,造了四间别墅式楼房。看着高大气派的房子,又看着长大成人的一对儿女,母亲心满意足地说,好了,现在儿子讨媳妇也有地方住了,女婿上门来也不丢脸了!我还要给家里装一个神奇的东西——开关一按,着了火般的房子立马就清凉起来!

  母亲50岁生日那天,我们把那个神奇的机子——空调架到了屋外。可是母亲却没有享受过一天。她因严重的心脏病住进了医院。长年的劳累掏空了她。

  之后十年母亲都在勇敢地跟死神博弈。但我们最终永远地失去了她。

  夏日的晚上,当我们从热辣辣的室外走进空调房,我们总想起母亲,想起她的感叹:“我是时代落勿着,生活所迫。现在日子那么好,你们可要好好珍惜生活,珍惜健康呀!”母亲的话总如清凉的风吹醒我的头脑,让我想到理想,想到奋斗,反思它们的价值和意义,想到健康,想到生命,感慨它们的可贵和美好。

责任编辑: 林琪    稿源宁海新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