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衣

　　行驶在高速路上，道路两边的高压铁塔耸立，铁塔之间的电线斜斜地将天空分割成五线谱。凝望窗外，天气晴好，云朵变幻着身形，那么缓慢，那么厚醇，似乎就在我们的头上，伸手可摘。远处看，层层又叠叠，连绵起伏数里，看不到尽头，云的那边似乎藏着一个宫殿，云殿里是不是还有另一个世界？那一刻，我想停下来看看云。

　　自搬新居后，偶尔会在下班途中见到最后一抹晚霞。总是会晚那么一刻钟走出单位大门，晚霞最热烈的时候已经褪去，仅剩下天边一道残红，只能在朋友圈里看到各种打卡留影。一次周末，从家中出来，看到西边红日欲落未落，天的那一边有什么？便催促着先生驱车向西，一路飞驰。我与太阳比时间，想赶在日落前一睹云霞全貌；想看一看躲在高楼后面的欲说还休；想看一看那动人心魄、一望无边的绚烂；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可是，我忘记了，人永远抵不过时间。太阳并不是慢慢地落入水中，而是瞬间掉落的。几息的功夫，光芒就褪去，一路行驶的途中，我眼望着它慢慢黯淡，那轮红日一直在前方，无论如何飞奔，它始终不远不近在你前方。就这么眼望着它，好像是一点一点，又似乎是一转眼的功夫，暗了下来，原先绯红的天空变成胭色，带着几分灰朦，几分蓝调，几分烟紫，慢慢蓝色和黑色越来越浓郁，直到完全吞没。

　　突然想起初三那年，班主任带我们去奉化溪口秋游。中二期的少男少女，借着中考前放松的幌子，浩浩荡荡，一路向北。那个时候，班里的学生已经自然而然分成了两派，成绩好的同学，开始懵懂地认识到，接下来的日子是改变人生道路的关键，显得异常沉默。成绩差的学生，带着兴奋，有些世故，又有些天真，他们抓紧最后的狂欢。家境好的学生带了相机，那时，拍照最流行的手势是剪刀手。他们不知道，又或者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道，不久以后，大家就将真正地各奔东西，这样无拘无束的日子并不会很久。

　　车上，同学们或低声细语、或谈笑风生，或打闹嬉戏，此时的我因为晕车，显得格格不入。忽然，全车的人都骚动起来，我半眯着眼，勉力睁开一看，车子正开在半山之中，雨后初晴，云雾环绕，目之所及，烟波浩荡的云海，恍若仙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云海。

　　那时的我还年轻，并不懂得美好的事物总是可遇不可求，人生中有些东西一生也许只会遇见一次。正饱受晕眩之苦的我，只随意看了一眼就缓缓闭上眼睛，心里想的却是，未来的人生如此漫长，以后会有无数次机会睹见云海，待下一次再细细欣赏吧。事实上，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见过如此壮观的云海，没有见过这般伸手可采撷，近在咫尺的美丽，我以为的无数次机会，竟然一次都不曾有。

　　2013年的国庆假期，亲友们相邀去嵊泗列岛游玩，在经过5个多小时的船程后，方才到达。那是一片尚未完全开发的渔岛，岛上寥寥可数的店家，民宿也极其简陋。还记得后来归程途中，一对来自上海的退休老夫妇一直在抱怨，渔岛的简陋，夜半路边的走动声、车鸣声，以及凌晨时分当地村民的叫卖声、笑谈声，他们忿忿宣传册上的名不副实，被欺骗了过来。我们在岛上呆了三天，男人们兴致勃勃带着鱼竿去海钓，女人和孩童们到底游玩了什么，如今已经记不大清楚。有的时候，我们明明经历了许多事，许多人，但是很奇怪，真正占据了我们记忆和大脑的也许只是几个片段，几个场景。甚至于，当你回忆起你的前半生，或者回顾往昔，留下的也许只是某一次旅行，某一次痛哭，某一次对话，某一片风景，那些瞬间和片段牢牢地盘旋在你的记忆深处。

　　来到海岛后，我们决定第二天去看日出。当地渔妇看了看傍晚时分的天空，对我们说，明天不是一个看日出的好天气。即便如此，也阻挡不住我们的热情。清晨4点，几个女人和大小孩子就出发了。步行半小时，打着手电，登上细窄的山路，耳边不时传来几声犬吠，路边还能看见背包客搭建的帐篷，终于来到看日出的最佳方位。

　　那天早上的云层很厚，我们一直等待着太阳从海平面跃出的那一瞬间。可是，整个海面都是厚厚的云层，起初是灰色的，看不见一点太阳的痕迹。逐渐，云层被镀了一道金边，连着山连着海，云层变得越来越红，越来越亮，太阳的光芒从云层中喷薄而出，映红了整个海面。是啊，再厚的云也阻挡不住太阳的光芒，站立在海对面山顶上的我们，就这样与海、与云、与天空遥遥相望。我们一直守望了很久，直到太阳完完全全露出脸来，也不曾见到太阳跃出海面的那一瞬。站得久了，无意间一个转身，就在我的身后，一大片红色的云彩，压得很低很低，和天空的蓝色，交相辉映。那是海对面的阳光投射到了此处的云层，我们站在山的这边，就像站在一幅油画里，身边的云彩美得失了真，我拿起手中的相机，拍下那一瞬间。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当时以为上天留下的遗憾，其实早就通过别的方式补偿给你，这样磅礴大气的日出，这样绮丽绚烂的景象，一生也难遇见几回。有的时候，你想要的是这一样东西，得到的却是那一样，苦苦寻觅求而不得，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你以为会和这个人在一起，却和那个人走了一路，命运交托给你什么，其实没有办法预测。

　　如今，依旧喜欢看云，“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变换如苍狗”。可是，这天上的云，不同于世间的树，林间的鸟，每一片云都行踪不定，每一片云都下落不明。金庸在小说中这样说：“你看，天上的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只是，那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的从来都不会是两片相同的云朵，他们聚就聚了，散就散了，再也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