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晓道

　　茶山是东越名山，秀丽的北坡脚下有石门溪、和平溪和桃花溪，溪水汇入象山港。在依溪滨海处曾经有二十七个一姓一族聚居的村落，旧时称缑城里，也曾用名孝孺乡，又叫过民主公社，改革开放后更名为大佳何镇。

　　石门溪源头到入海不足二十里，五座依溪小山形如乳山，自古便称“五乳山”，溪水甘甜，犹如大地母亲的乳汁，哺育着溪山老少。

　　依石门溪沿山聚居的胡、叶、沈、万、袁、潘、林、马诸村，以姓冠之为村名。溪山上的村居四季云雾缭绕，依山的樵夫猎户靠山吃山；王、应、何、赖、冯、陈等村，滨海耕海，渔民船夫随着潮起潮落，靠海吃海。七山二水一分田地，二十七村大多数土贫地薄，聚不了丰厚的家财，村里的传统木屋没有雕梁画栋，半墙卵石半墙灰，却也朴实无华，村巷院落由卵石铺就，亦有一番风味。村里的石作、泥水、木作、制桶等百作手工，营构制器，应需而承。

　　无论朝代更替，千年生息在溪山滨海的村民，依然以农耕渔牧、采樵烧炭为业，代代相传，生生不息。他们在农忙时辛勤劳作，农闲时总会有一帮男人吹、拉、弹、唱，玩着民间乐器；也会有一帮男人和女人唱着越剧；还有讲故事的人传播着早先的旧闻逸事。世代由宗族长老和乡绅治理溪下二十七村，建祠堂祀祖先，造戏台做旧戏，传播着忠、孝、节、义。无论贫穷或富有，总是在热热闹闹、喜庆吉祥的气氛中结婚，祈求子孙延续，传承着尊长爱幼，仁慈友善的好风俗。

　　濒海地界，明朝时低山高坡上由东向西建有井栏、冯家、营前和乌石山四处烽火台，若有海盗强贼来犯，白天以狼柴烧烟，夜里以松枝燃火，警示抵抗或藏匿。千年来这里来过蒙古铁骑，受过日本侵略，二十七村人与囯家命运休戚与共。

　　桃花溪从开源至入海处不足二里。六百多年前，桃花溪上叫溪上方的村庄里，克勤公在乱世中仍不倦于读书求学，在明洪武初年参加朝廷直接举行的取士考试，获得第二名，获任当时儒家圣地济宁府府台。六百多年前的克勤公穿着满是补丁的衣衫，从元末明初动荡的岁月中走来，满腔热血去济宁府赴任。由宋而元几十年的痛，使那个时代的读书人尊严尽失，而去济宁府执政是先公报国的起点。

　　六百年前的江南也是一样的温和且灵秀，战火之后野花依然开得灿烂，而北方的济宁却是寒风凛冽。干旱、战争、强权和奴役使古鲁大地满目疮痍，克勤公以读书人固有的报国之心担起了治理一方土地的重任。整顿吏治、鼓励农耕是强民之本，克勤公以身作则，规定一日不食两餐肉，勤奋工作，使济宁府迸发出新的生机，人口三年翻了一番。

　　乱世依然延续，朱家江山初定，专制在百废待兴时代体现得淋漓尽致，朱元璋连连发起莫须有的冤假错案，诛杀功臣，一桩“空印案”使克勤公命断古鲁，回桃花溪的是一椁英灵和他身后的英名。

　　几年后，也是朱元璋平反了“空印案”，召克勤公之子方孝孺(人称正学先生)进京，以补偿君主过失的名义骗取他的信任，骗取天下读书人的信任。就是这桃花溪溪上方村的正学先生，凭着“每出一文，孺子们竞相抄阅”的盛名，以满腹经纶和一身正气，先被聘为世子师，后又成为建文帝的重臣，先生与父亲一样又走上为天下、为朱家效力的老路。

　　正学先生的诗句依然流露着诗家的情怀，他的水墨绘画笔端仍见正气浩然。先生的文章《深虑论》和《豫让论》入选《古文观止》，且依然洋溢着淋漓酣畅和超越时空的人世哲理。

　　然而又是在这乱世当中，朱元璋的儿子朱棣发动了“靖难之役”，正学先生辅佐建文帝奋力抵抗。只奈何建文帝无法抵挡叔叔的野心和刀枪，南京城破后不知所终。也因为方先生坚守儒家君与臣的正统，被朱棣“灭十族”，用他自己和八百多亲友的生命坚守儒家学说中封建王朝需要的“忠”，也成就了儒家的王道。

　　正学先生的《绝命词》：“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何止是殉君，分明是殉道。

　　石门溪桂树翠绿，八月里桂香满溪，几万株桂花树见证了溪南胡家人胡福相和他的先生溪北葛家人葛培林先生替国接管台湾的旧事。

　　1945年10月，38岁的胡福相以台湾地区最高警务行署长官的身份，同他的先生葛培林(新中国成立后培林先生在浙江省公安厅任职)一道率一千多名干警从福州登上二十四艘美国军舰并向台湾进发，参加日本投降的受降典礼，胡福相接管台湾全省警务。

　　培林先生的老家与胡福相的老家只隔着石门溪，胡氏曾就读于培林先生任校长的文昌阁幼仪学堂，胡福相去台湾前向蒋介石要求先生同行，并委任培林先生为行署办公厅主任，先生自然是他的军师。

　　胡福相以区区一千余人从一万三千多个日本警察手中接管全省1500多个警察单位，其工作之艰巨，可想而知。胡福相和培林先生废寝忘食，躬亲擘画，革新警政，奠定了日后台湾警政之基础。

　　1947年，台湾发生“二二八事件”，胡福相去职。然其作为台湾地区最高警务长官接管台湾，青史留名。

　　也就是“二二八事件”后，培林先生从台湾带回来两株桂树苗，一株种在自己屋前园里，另一株种在文昌阁学堂里。桂苗成了大树，葛家村云高兄的父亲又剪芽育苗，才有现在满溪的桂花树，才有中秋前后桂香满溪山的好景象。

　　我们这一代，前半生生活在千万年过来的原生态纯手工时代，后半生走进了工业化时代，我们站立在两个时代的转折点上，便自然承担了尽可能总结和传承前人曾经有过的生产形式和生活方式等文明前事的重任，尽可能地连接上代与下辈的美好记忆以及痛苦烙印，尽可能地留住乡音乡愁，让灶膛的火依然燃烧，让溪山滨海的梦仍旧美好。

　　正学故里，往事如烟，历尽沧桑后，秀美的溪山景物依然如故。茶山北坡下溪海之间，已经今非昔比，工业化替代了传统的生产方式，大佳何的溪山间和滨海的村庄，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新时代。

　　时代变了，旧故事需要有人专注讲述和认真记录，一山一水需要有人深情解读，便有了我的前辈和兄弟姐妹们写的《正学故里大佳何》这本乡土气息扑面的文集。作者们如数家珍般讲述了他们从前辈传承来的故事，其描述的山山水水，告诉的点点滴滴，皆充满着对家乡的情感。

　　我亦有幸，能为这本书作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