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静

　　那个小孩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个子是全班最小的，细细的脖颈上顶着一个大脑袋，皮肤很白，眼睛很大，一脸的天真稚气。在我的课堂上，老实得一动不敢动，但是只要一离开我的视线，顽皮的花样层出不穷。

　　平时，他还不太爱动脑筋，作业也常偷工减料。因为我是班主任，其他任课老师就跟我告状。我也没少费心，软硬兼施，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可跟许多孩子一样，我批评一次他认真一两天，不久之后又贪玩忘了学习。我找他家长沟通，找的次数多了，他爸手一挥，弹着两只眼乌珠，扯着大嗓门说，算了算了，像我，也不是读书的料。

　　一二年级开始学写作的时候，他叙述没有条理，颠来倒去，能把人绕晕，但再仔细一读，发现他观察点不同寻常，描述的事件还挺有意思的。把他叫到办公室，对照他的原稿，我一句一句教，他一句一句写，改过两三篇之后突然就开窍了。有趣的是会写作文之后，他还无师自通写了一封“情书”，塞给那个乖巧的认真的女同桌。孩子们哄笑着把那封“信”拿给我，都等着我批评他。我把他找来，对他说，我也很喜欢她啊，你真有眼光。不过，你可要好好学习，这样别人才会喜欢你哦！他先是紧张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听了这番话后用力地点点头，好像郑重地许下了承诺。

　　他还喜欢在同学面前吹点小牛，有一次吹牛说他爸爸炒年糕最好吃。不知怎么的，这话传到他爸爸耳朵里。他爸爸隆重地向我发出邀请，拍着胸脯说保证好吃。几天之后，我带了十几个孩子浩浩荡荡地跑去他家做客。他热情地倒茶端水果，搬出玩具，他爸妈在厨房里忙碌了半天，炒了好几锅年糕来招待我们。诶，味道果真不错，小伙伴们都朝他竖大拇指。这一来，他在同学面前又嘚瑟了好几天。

　　他爸跟我家先生是世交，那年他妈妈生二胎，他还来我家住过几天。那时是夏天，我带他去乡下的房子度周末，我的邻居们坐在村口那棵杨梅树下乘凉，也跟这个小客人聊天。他先看我脸色，不知怎么回答。邻居们就逗他，不用怕金老师，我们会保护你的。他仿佛有了靠山似的，话匣子关也关不住了，别人问一句他回答三句，把家里的那点老底全兜出来了。他说家里妈妈最大，连爸爸都怕妈妈，爸爸躲在厕所里抽烟，爸爸把钱藏在枕头里……在场的大人们笑得越大声，他就越得意，讲得越起劲。

　　他升四年级之后我便没再教他，他的学习也没怎么起色，有时还赖作业，他的老师拉住我一道教育他。我们两个老师站在一起，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他低着头不说话，不安地搓着大拇指，搓了左手搓右手，把两个大拇指搓得红红的。他高中时候跟我儿子一个学校，看见我儿子“阿哥阿哥”叫得很亲切。我儿子总跟我们提起他，说这个阿弟特别有礼貌，挺乖的。那时候，我还跟我家先生感慨，别看他爸大老粗一个，家教真好。

　　前两年我们见过一面，还在一起吃了餐饭。他长大了模样也变了，这要是在别处碰上我怕是认不出来了。他看见我仍然很拘谨，喊了一声“金老师”就没什么话。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我不问了，他就顾着自己吃饭。吃好饭后他有礼貌地跟我告别，回家写作业了。他妈告诉我说，现在懂事了，学习也认真了。再后来听说他考上南艺，学的是编导，没想到写作成了他的专长，我还暗自高兴了一阵。我算了一下，他比我儿子小两岁，今年大二，应该满二十岁了。前不久，他那个爱开玩笑的爸爸，还一本正经地跟我家小子说，你是哥哥，有没有女朋友给弟弟介绍一个，大学生可以谈恋爱了。

　　我想他会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上大学，谈恋爱，工作，结婚，生子。我作为一个长辈也能参与他的某些重要时刻，在光阴中看着他长大。可就在2022年的12月30日，他竟然走了，永远地离开了人世间。噩耗传来的时候，我怔住了，我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不愿意相信他在弱冠之年，在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就这样被病痛带走了。

　　这些天我一直在恍惚，在我闲坐的时候，在我忙碌的时候，他的样子一次次浮现在眼前，可爱的，调皮的，开心的，惶恐的，甚至长大后带点冷漠的……每一个镜头里的那个孩子都生动鲜活，而镜头之外却是残忍冰冷的现实。我没有勇气去跟他告别，我在悲痛中写下这篇文字，纪念他留给我的美好回忆。

　　感谢你来过，亲爱的孩子，你留下爱和温暖，愿天堂没有病痛，也有爱有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