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箬岙的土

www.nhnews.com.cn      宁海新闻网     2023年06月02日 09:22:22

  褚晴

  “回箬岙去。”

  拗口的读音,是我对父亲家乡最初的印象。

  这个村庄太小了。村口在一市镇去往另一个村必经之路上,稍快的车速便能忽略这个若有似无的口子,没有什么存在感。

  直到我15岁,可能更大些,那个印着“箬岙”的大石头放在村口最显眼的位置。红色的大字在灰黑的石块上被放大,被映衬。介绍家乡历史的一段文字里提到:“因箬竹丛生,得名箬岙,却因为交通等原因而宝珠蒙尘,被遗忘在山间。”好美的描述,傍山而居,却又被遗忘于山间。

  石块的地下是家乡的土。

  家乡的这片土似乎有什么魔力。我无论穿什么材质的鞋子,都会嵌入这片黄土地里,留下或深或浅的印子,叫我反复回忆、体味、感受。

  爷爷离世已经十三年了,老屋也塌了。修缮因为各种原因被不断搁置。

  物同人大抵是相似的。许久未住人的屋和垂垂老矣的亲人一样,在几经风霜挣扎之后,终究抵不过自然的神力,与人世辞别。

  我同爷爷并不亲近。或者可以这么表述,我同老一辈的人都不怎么亲近。

  爷爷是农民。他在泥地上出生,在泥地上成长,在泥地里耕种,最后归于土地。

  爷爷根植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一幅动态的画面。是某天的傍晚,夕阳落在他的肩上,肩上是一把横跨着的锄头,锄头上的斑纹和爷爷褶皱的手皮是一个肤色。他一深一浅地踏着老屋前的石路,朝我们慢悠悠地走来,一步接着一步。

  爷爷的穿着,我已不甚清晰,我唯独记得的是他的鞋子。那是一双磨洗了多次,只能依稀辨认出蓝色底色的布鞋。底是草编的,便宜,结实,耐磨。

  爷爷说他是不需要好鞋的。

  他在地里耕作时是不穿鞋的。他的脚皮磨得很厚,下地时脚直接陷入了土地里,和黄土、水、数不尽的微生物以及农作物的根彼此包裹,渗透,融合。

  爷爷火化的那天是我体育中考的日子,他的遗体在里头焚烧,我在外头手脚冰冷,直到那个时候才猛然意识到,父亲的父亲走了,不会再有一个老者用他和土地缠绕了一辈子的手拍着我的头说:“要用功读书。”

  我不了解爷爷,我和他的接触实在是太少了。我只能从父亲的身上去窥探一些爷爷的痕迹,比如同样的固执,同样的善良,同样的勤劳。

  耕读文化是箬岙人的根,是山里的人走出去的希望。

  父亲的童年生活和少年生活除了读书和爷爷的人生轨迹并无什么不同。他也是泡在箬岙这片泥地里长大的农民之子。他的脚皮也很厚,站在碎粒遍布的地上无甚不适,甚至,碎粒可以卡进他脚底的纹路里。

  可父亲读书了。他带着农民血液中流淌的勤劳和刻苦拼了命地读书,他想出去。想冲出这片反反复复走了十几年的土地,想泥地上的足迹只朝前,不回头。父亲的成绩不错,理应可以考进大学的,但他没有。考试的当天早晨,爷爷还让父亲下地干活,父亲说他发了烧,看试卷的时候都是重影的。村里的人都劝爷爷,让父亲再读一年,但爷爷没能同意。

  父亲在镇上的小学当起了老师。和我的母亲相识,相知,相爱。

  父亲说母亲生姐姐的时候难产,在卫生院里痛得死去活来。那是半夜,接生的大夫早已酣睡。

  那时的箬岙是没有路灯的。父亲骑着他那辆满村子炫耀过的自行车摸黑在箬岙的土地上不要命地飞驰,去找大夫。

  “我啥也看不见,全靠平时的记忆。这土好像有魔力,它抓着我的轮子一路向前,竟然没有冲进水沟里去!”这是父亲的回忆。

  我几乎可以想象到年轻的父亲,双手紧抓着车把,在两眼一抹黑的深夜,凭着一股气飞驰在家乡的土地上。他神情焦灼,额上渗出的汗水划过太阳穴,向后方飞扬,然后飘入尘土,与大地融为一体,自行车的链条急速转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车轮碾过,泥点零星在各处,碎粒卡在车轮的间隙里,不断碾压,一切一切的细节,我全部都想象得出。

  父亲不甘心在小镇里过他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他带着母亲和年幼的姐姐踏上了外出的路……

  可退休了的父亲又说,“我想回箬岙住了。”

  母亲常说我是有福气的。家里最艰难的时光我没有参与,我一出生,母亲就当起了家庭主妇,全心全意抚养我长大。

  我实是幸运的。纵使很多记忆已经远去,我仍记得不断搬家颠沛流离的那段幼年时光,记得永远坚强乐观的父亲母亲,记得属于我们的家终于落成时的快乐和安心。

  所以我算是一个“城里人”,箬岙于我,是陌生的。小时归乡的路不好走,母亲常抱着我,穿过不算宽的道路,经过村里的老庙和十几家住户,再往右转,路过村里祠堂旁的空地,踏上几米长的石板砖,向不知道开了多少年头的小卖部老板问声好,走进更狭窄的黄土地,穿过溪流上的石板桥,再走个几十步,就能看见老屋。小时的我觉得村口去往老屋的路好漫长,下巴磕在母亲的肩膀上,一路颠簸,昏昏欲睡,直至爷爷奶奶热情地呼唤,才将我周边的瞌睡虫通通赶跑。

  到老屋的父母亲是无暇理会我的,我便在家乡的土地上肆意奔跑。家乡的老房子们都挨得很紧密,房子与房子之间的泥土地上铺着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石砖。我尤其喜欢走下过雨的土地。表面凹凸不平的石砖蓄着大大小小的水坑,泥水会顺着缝隙渗上石砖,我小心翼翼地跨过石砖与石砖之间的缝隙,又重重地跳跃在数不清的水坑之上,混着泥土的水渍斑驳在我的鞋子和裤脚上,让母亲辛苦背着我走来的努力付诸东流。但这些快乐在爷爷奶奶相继过世之后便不再现了。

  一个家乡的变化,是从土地开始的。箬岙也似乎被裹挟在不可逆的洪流中,向着现代文明进发。村口的路变成了水泥路,整齐平坦,交错在古旧房屋之间的石板路也在逐渐整齐划一。师德堂前的石板路还在铺设,分岔的第一个路口有两个方向:向前或者往右。前方的路还未浇灌完全,黄土被驱赶在道路的右侧,垒出几十厘米的高度。右边的路已全然现代化了。

  时代发展的进程和古老村庄的印迹在同一时空碰撞,人与土地的关系似乎正在消失。

  夹杂在两条路之间的房子还没有重修,屋檐上方堆叠着层层瓦片,杂物、灶台、用竹竿制成的简易晾衣架通通凌乱在房屋前。最令人震撼的,是一株挺立出屋檐的光秃着枝干的极细的树!它在蓝天的掩映之下,显得突兀极了,又倔强极了。这是从箬岙的土地之下生长出来的树,它汲取了故乡土壤的养分,吸收着这个村庄的古旧记忆,挣扎挺立,生于寂静,长于寂静,根于寂静。

  我站在树前,站在黄土上,感受重力带来的陷落,将自己的足迹印在这堆不知何时会被抹去的土地上。

  箬岙,我的父亲出生在这里,在这里成长,在这里认识世界,在这里决心走出去。然后父亲归来,带着对这个村庄近乎执拗的热爱,重新修葺坍倒的老屋,他要他的根永远和这块土地捆绑着。

  这是我父亲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

责任编辑: 林琪    稿源宁海新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