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静雅

　　宁海人把丝瓜叫作“天罗”，丝瓜络叫“天罗丝”(有人写“天罗絮”，“絮”是去声字，但老百姓发平声)，过去还把油条也叫作“天罗丝”，那一定是象形而拟的名字。许多宁海文人喜欢写成“天萝”，“天”这个字只能写“天”，无法找出另一个字来，而“萝”这个字，似乎是信手拈来的——萝，通常指某些能爬蔓的植物，丝瓜不就是能爬蔓的吗？若给它一根通天的绳子，它就能爬上天。如此看来，“天萝”这个写法很正确嘛，可是，为什么古书上记载的却是“天罗”呢？

　　以下资料节选自《本草纲目·菜之三·丝瓜》：

　　天丝瓜(《本事》)、天罗(《事类合璧》)、布瓜(同上)、蛮瓜(《本事》)、鱼鰦。

　　时珍曰：此瓜老则筋丝罗织，故有丝罗之名。昔人谓之鱼鰦，或云虞刺。始自南方来，故曰蛮瓜。

　　时珍曰：丝瓜，唐宋以前无闻，今南北皆有之，以为常蔬。二月下种，生苗引蔓，延树竹，或作棚架。其叶大于蜀葵而多丫尖，有细毛刺，取汁可染绿。其茎有棱。六七月开黄花，五出，微似胡瓜花，蕊瓣俱黄。其瓜大寸许，长一二尺，甚则三四尺，深绿色，有皱点，瓜头如鳖首。嫩时去皮，可烹可曝，点茶充蔬。老则大如杵，筋络缠纽如织成，经霜乃枯，惟可藉靴履，涤釜器，故村人呼为洗锅罗瓜。内有隔，子在隔中，状如？蒌子，黑色而扁。其花苞及嫩叶、卷须，皆可食也。

　　喉闭肿痛：天罗瓜研汁灌之。(《普济》)

　　肠风下血：霜后干丝瓜烧存性，为末，空心酒服二钱。一名蛮瓜，一名天罗，一名天丝瓜是矣。(许叔微《本事方》)

　　腰痛不止：天罗布瓜子仁炒焦，擂酒热服，以渣炒热敷之。(熊氏《补遗》)

　　据上所知，古人写“天罗”自有他的道理。“此瓜老则筋丝罗织，故有丝罗之名”——“天丝瓜”与“天罗瓜”其实是同义的！《说文》：羅(罗)，以丝罟鸟也，从网从维，鲁何切。“罗”是一个会意字，本义是用丝织成网去捕鸟的意思，它的第一个引申义就是“帛也”，即丝织品。“绫罗绸缎”这四类织物中，罗是最早出现的，它是一种较为轻薄透孔的丝织物，其特点是稀疏、有空隙，并有皱感。罗和纱的质感很像，古人常将它们放在一起称为纱罗，但罗的工艺更为复杂。

　　再来看看丝瓜络。丝瓜络是丝瓜的成熟果实的维管束，它是由多层丝状纤维交织而成的网状物，数不清的条条细丝纵横交错、层层叠叠，既厚密又透孔，还富有弹性，其繁复程度不亚于“罗”的织造工艺——丝瓜络真的是天造的丝罗啊！天丝瓜，其实还不如“天罗瓜”这个名字更为准确形象。既然丝瓜络是天造的丝织品，在古代，人们自然就用它来“藉靴履，涤釜器”，比如陆游就把它当作洗砚神器：“丝瓜涤砚磨洗，余渍皆尽而不损砚。”直到今天，丝瓜络依然是百姓常用的洗锅工具，甚至还有人拿它来搓澡。淘宝上还能买到各种各样的丝瓜络制品，已经远远不止洗碗布、搓澡巾、鞋垫这些东西了。

　　宁海处于山隅海陬，缺地少田。农耕时代，老百姓特别喜欢种天罗，向天借得一方空间来滋养生命。或在地角种上几株，任由藤蔓向树木、向岩磡攀爬，生长成野藤状，或种在溪流河港旁，直插矮桩、横拉绳索，任由藤蔓缠绕，生长成绿篱状。最常种的地方是房前小道地，墙角筑一个小花坛，土层堆得厚厚的，花草可以不种，而天罗则是必种的。早春种下三五株天罗秧，早晚浇水，不时施肥。待天罗秧开始吐丝抽蔓，就拿一根细长的木枝或竹梢，一头斜插进土里，一头靠在墙上，把细弱的藤蔓扶持起来并引向围墙。天罗恣意滋长，最终爬上墙头。此时，主人就召集一家子，搓出许多细细长长的稻草绳，在道地上方、与一层高的屋檐对齐的空间里编织出一张天网来，在此后的日子里，任由蔓儿在网上纵横攀爬。至夏初，天网上已经爬满层层叠叠的藤蔓，手掌般大的叶子更是遮天蔽日、茂密成荫，为人们搭出一个天然的遮阳棚。金黄色的花朵也开始陆续绽放，在绿叶间异常明艳。开花结果，等上七八天就可以吃到天罗。从夏天到农历十月，长达半年时间，几乎天天都有收获，有时多到自家吃不完、还能送人。霜打天罗节节生，直至冬来叶枯藤萎，天网上最后只剩下几只来不及采摘而变老了的灰黄色枯瓜，敲打出扁扁的黑色种子留待明年播种，剩下的瓜络则用来洗碗。

　　宁海人天罗的吃法很多，天罗清炒，天罗放汤，天罗炒蛋，天罗炒虾仁，天罗炒虾皮等等。其中天罗放汤还可以搭配其他食材，比如天罗豆腐汤、天罗番茄汤、天罗蛋花汤、天罗海带汤、天罗咸笋汤、天罗榨菜汤等。天罗汤假如与海鲜搭配(蛏子、蚶蛤、虾蟹都可以搭)，出锅前用生粉勾芡一下，味道则鲜美至极。我小时候最喜欢吃母亲煮的天罗软壳蟹汤，无论是青蟹还是白蟹，先去除蟹鳃与沙囊，洗净切块，配上天罗煮成羹汤。金黄色的蟹壳软而不扎嘴，白玉色的蟹肉细嫩如绸缎，天罗翠绿诱人、清香鲜甜、柔嫩多汁，混合着蟹黄的汤汁鲜香爽滑。几只软壳蟹，加一根道地里现摘的又长又粗的天罗，再加上生粉的助力，就能轻松煮出一大锅天罗蟹汤来。四五个孩子每人盛一大碗，就着粗粮，吃得稀里哗啦、甚是满足，吃完后嘴一抹就出门玩去了。

　　天罗含有丰富的蛋白质、脂肪、碳水化合物、钙、磷、铁及维生素B1、维生素C、皂甙、植物黏液、木糖胶、苦味质、瓜氨酸等营养物质，具有极高的营养价值与药用价值。中医认为，天罗味甘，性凉，无毒，有清热利肠、凉血解毒、健脑强心、活络通经、美容护肤、解暑热、消烦渴、祛风化痰、行血脉、下乳汁、杀虫等功效，是保健佳品。天罗堪称“夏天第一瓜”，甚至有专家认为，瓜类食品中它的营养价值最高。康熙年间出版的《台州府志》把天罗列为“药之属”。

　　由此看来，让天罗与夏秋季节丰富的海产品相遇，应该是自古以来上苍对海边人最贴心的安排。原来我们小时候吃的天罗海鲜羹，不仅好吃又能果腹，而且荤素搭配营养全面，让海边的孩子得以健康成长且聪明过人。

　　丝瓜，一种再普通不过的瓜类植物，我们宁海人却世世代代叫着一个极不普通的名字——“天罗”；丝瓜，一种最不起眼的廉价蔬菜，我们宁海人世世代代享受着它最高级别的滋养竟浑然不觉。

　　感恩天罗！

“宁海人的天罗”朗诵音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