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巧珍

　　倔强，是我的亲人们基因的副产品，它是与我们家族人格中的善良、宽容、坚毅水乳交融的。就像一壶烈酒，你想要它的醇厚，就拒绝不了它的浓烈；它像火一样让你温暖，又像火一样让你灼痛。

　　好吃的皮蛋

　　百岁外婆卧床一年多了。开始还能下床稍走几步，但胳膊腿仿佛别人的，一点也不听使唤，她便彻底死了心，再也不动一步。时间一长，久久不动的身体对进食也失去了兴趣。每天，舅舅做了好吃的端到她面前，她心疼舅舅的劳作，表演似地努力往嘴里塞东西，但食物在嘴里拱着，迟迟不肯咽下去。每餐吃饭，吃得舅舅一肚子火。

　　有一天，我去看外婆，顺手给外婆带了几个皮蛋。妈妈曾说，皮蛋是外婆最喜欢的吃食，当零食吃，当菜吃，她都不亦乐乎。但是外婆这辈子就没吃过几个皮蛋，因为觉得好吃，她执意要留给家里人吃，或她女儿吃，或给外甥、孙女儿吃，反正自己不肯沾一口。以前家里穷，小菜都是从自家地里扒的，皮蛋这种要用钱买的吃食，自然是稀罕物。可是如今不一样了，我们现在追求食物绿色环保，都瞧不上这种再加工的食物了。可是外婆依然钟爱这种吃食，看见皮蛋就两眼发亮。

　　正是午饭时分，舅舅做了一荤一素两个小菜端进外婆的房间。我坐在床沿，随手剥了一个皮蛋盛在小碗里，倒了一点鲜酱油，顿时，酱油的鲜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朝里眯着眼睛的外婆徐徐侧过身来，说，今天买了皮蛋了？

　　外婆，你的鼻子可真灵，我才剥好，你就闻到了。

　　嗯，皮蛋我喜欢吃。外婆咧开嘴，开心地让我扶她起来。

　　我把移动餐桌架到外婆面前。外婆目不转睛地看着皮蛋，眼神里露出少有的急迫。

　　我拿过筷子，把皮蛋夹成两半，搛过一块要放到外婆碗里。

　　外婆却连连摆手说，等一下，慢慢来。

　　她徐徐地拿起筷子，眼睛看着皮蛋，却夹了一口青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吃过一口米饭后，她的视线依然盯着皮蛋，却还是夹了其他菜放进嘴里。

　　外婆，你现在不喜欢皮蛋了？你以前不是最喜欢皮蛋吗？我在一旁看着，有些着急。

　　喜欢——喜欢得很呢！这皮蛋，谁动的脑筋做起来的？这味道真是奇怪噢——辣不像辣，酸不像酸——哎，反正说不上来，好吃！好吃！外婆眯起眼睛，嘴巴啧啧有声，满脸陶醉的神情，仿佛吃到了罕有的山珍海味。

　　那你怎么不吃呢！外婆，你吃呀！我有些着急。

　　我会吃的。这么好吃的东西，留点你舅舅吃吃！他好久没吃了呢！外婆吃一口饭，又夹一口青菜放进嘴里。妈妈去世后，舅舅接过接力棒继续照顾外婆。现在舅舅是外婆最惦记的人。

　　外婆——这皮蛋如今不算什么，天天让你吃个饱都不是问题！你吃吧！我带了很多，舅舅有的是！我急得喊了起来。

　　外婆却安静得不为所动。她的视线一直盯着皮蛋，却吃着青菜把一碗饭干到了底。

　　自始至终，她没碰一下皮蛋。

　　不麻烦

　　父亲住院了。

　　手术时医生在他脑袋上动了个口子，往里安了个支架。手术出来时，医生嘱咐我们，密切关注病人的状况，有什么问题就反映。病人24小时内会有呕吐症状，属正常现象。

　　父亲煞白着脸笔挺地躺在床上，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邻床也是跟父亲同样年纪同样的病，今天下午一起从手术间推出来的。他一会儿“哼哧哼哧”叫唤，一会儿展胳膊别腿地闹腾，更是“噢噢”呕吐个不停。

　　邻床女儿担心地叫医生过来，说她爸很痛苦，咋办。医生过来瞧了一眼，转身就走，边走边说，正常的，手术后每个人都要受苦的。明天就好了。他走到我父亲的床位时，看一眼安静的父亲说，老伯，不舒服可以叫唤叫唤，动动胳膊也不碍事的。

　　父亲说，知道。

　　但他依然闭着眼睛无声无息，仿佛睡着了一般。

　　邻床的女儿说，怕是你们的手术动得好吧！为啥你们这么安静呢。

　　我知道父亲的心思，扑到他耳边问，爸爸，你一点也不难受吗？

　　父亲闷声回答，难受得很。

　　那你叫出来吧，舒服一点。

　　叫了也还是疼，没用。说着父亲皱了下眉头，紧接着又松开了。

　　我在他的头边铺上毛巾，床下放好脸盆，说，爸爸，你想吐的话就吐，没事的。

　　父亲说，一直想吐，但能忍就要忍着。

　　整整24个小时，父亲自始至终保持着一个姿势，没移一下身体，也没动一下头。邻床女儿投来佩服的眼光说，你爸可真犟。

　　术后第三天，邻床都能下地走动了，父亲却出乎意料地头痛起来。一摸额头，滚烫的。赶紧叫来护士，护士量了量体温，38.1。护士说，有些发烧，可今天是星期天，只有一个值班医生，他在其他病房忙乎，另外一个病人出了点状况。你如果特别难受的话，我现在就去叫他过来。

　　那没事没事，等下让医生忙好再过来好了。父亲摆摆手说。

　　可是护士走后，父亲辗转反侧痛苦得不行。我赶紧按铃，护士紧急跑来，看着父亲说，已经跟医生讲了，医生处理好就过来。

　　哦，没事没事，让医生忙好再过来吧。我不要紧的。父亲摆摆手说。

　　护士离开后，医生一直到周一早上检查病房时才来。期间父亲难受得翻来覆去的，一晚上没合过眼。

　　我生气地说，你这么难受，为啥护士来了不说呢！你以为这是请客吃饭哪！治病救命有你这么谦让的吗？

　　没听护士说医生忙吗？总要忙好才能过来！医生又不是只有我一个病人。父亲盯了我一眼说。

　　后来，父亲被诊断为术后感染，他因之比邻床晚了一个星期才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