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静雅

　　从记事起到成年，有三四十年时间里，我是极其厌恶酒的。在过去，一个村子往往都是聚族而居，左邻右舍不是阿公阿婆就是大伯小叔。我家隔壁住着一位族叔，平时很忠厚老实的一个人，一旦喝酒，就会发酒疯，经常打骂老婆，可怜的婶婶只能暂避我家。小小的我，就此痛恨起酒来，这世上怎会有酒这种害人的东西？也因此养成了滴酒不沾的习惯。

　　后来读了中文系，了解到李白在宣城饮酒过度离开人世，越发觉得酒不是好东西。然而最让自己料想不到的是，竟然嫁给了嗜酒如命的老胡，不是冤家不聚头啊，从此最让人讨厌的酒彻底缠上了我，天天在老胡面前唠叨，少喝点，少喝点。

　　百劝无效，老胡依然无酒不欢，于是我对酒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酒真的有那么好喝吗？某一春节，去亲戚家拜年，亲戚拿出一瓶二十年陈酿招待客人。拿过老胡的酒碗，嗺了一口，哇，香味浓郁，口感绵柔，回味悠长，这一口瞬间消除了我对酒的憎恶。从此，到处寻觅陈年老酒，一旦拥有几斤，只要在家里吃晚饭，必喝上半碗。虽然酒量有限，但丝毫不影响我对酒的中意。跟随老胡外出用餐，酒桌上但凡有质量好的白酒，定要品尝一小口，有时还能比较准确地猜出酒精度数来。

　　爱上酒后，也对酒的历史与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老胡的老家瓦窑头，曾经家家都会酿酒。可想而知，早年间，不止瓦窑头村如此，宁海自古出产粳米糯稻，并广种番薯，应该是每村每户都会做酒。糯米老酒制作方便些，烧白酒的工序繁难些，比如瓦窑头村，每家在准备好一切烧酒材料后，就去请村里的烧酒师傅，师傅则带上工具上门服务，赚取微薄的酬劳。可以想象，在老底子，每逢烧酒时节，宁海的乡村，定是酒香氤氲，不光人会被熏醉，连牛羊猪狗都会被熏醉。后来在南宋《嘉定赤城志》里了解到，宁海曾经在宋朝有许多酒坊，并且还有专门负责收酒税的政府部门——《嘉定赤城志·宁海·酒坊》：“酒税务在县东二十步前有熙春楼；港头务在县东南一十五里，嘉定十四年省罢；塘下酒坊在县西四十里；砂碕酒坊在县北五十里；石马林酒坊在县南六十里；马筋酒坊在县北过海，难以里计；外有柘浦、亭旁、紫溪、铁场、黄肚、严坛、桐山、东仓、须岙九坊，今败阙。”

　　我不禁感叹，吾乡固酒乡啊！宁海自古有“桃源之通名”，作为世外桃源的宁海，一直都是读书人向往之地。南怀瑾曾有言：“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自古诗酒田园是一家，桃源不正是酒乡吗？宁海有一句俗语——“南风吹吹，老酒嗺嗺”，这是多么闲适自得的快意人生啊！

　　今年的一月初，从南溪生那里了解到，清道光年间，一位叫杨万树的宁海人写过一本介绍如何酿酒的经书，书名叫《六必酒经》。我出于好奇，随即上网找出此书，认真读了一遍。杨万树为求酿酒良法，嫌“邑少藏书，见闻未广”，于“嘉庆丙辰岁，抵省垣，得抄读”三十九种酒书，真的是叹为观止啊！过去只知有《茶经》，不知世上竟有那么多酒经，不禁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深感羞愧。

　　人啊，就是这样，不到一定年龄，不经历一些事，不多读点书，在认知上就会存在偏见，很难全面地了解大千世界。如今的我已是五旬老人，也有了一点积古，总算深切体会到，酒真的是好东西。

　　《六必酒经》里有言：“盖闻黄帝治疾，以酒为百药长。”医疗的“医”的繁体字是“醫”，《说文解字》：“醫，治病工也。殹，恶姿也；醫之性然。得酒而使，从酉。王育说。一曰殹，病声。酒所以治病也。《周礼》有醫酒。”身边不乏喜欢喝酒且健康长寿的老人。比如老胡的表兄，每天中晚两餐必喝一小盅番薯烧，93岁高寿才无疾而终。朋友的母亲，睡前必喝一碗鸡蛋老酒，一觉睡到天亮，如今已是90岁高龄，从来不上医院。梅林石埠头一对老夫妻，现今都已90多岁，多年来，他们中晚两餐必喝半碗自酿的糯米老酒，配几个新鲜的小菜，连米饭都不吃。老人说，上了年纪，米饭难消化，老酒当饭了。这让我想起宁海一句老话——“十里豆腐廿里酒，一碗米面到门口”，意为米面最不耐饥，吃一碗豆腐可行十里，喝一碗酒可行二十里。“酒者，水谷之精，熟谷之液”，所含能量很高，老人家酒为饭劲道好啊！

　　过去总以为喝酒会伤心脑血管，原来这也是一个偏见。一位老医生亲口告诉我，经过他多年观察，发现最伤害心脑血管的行为竟是抽烟。有三类人，只抽烟不喝酒，既抽烟又喝酒，只喝酒不抽烟，心脑血管最差的是第一类人，第二类人次之，第三类人中只要喝酒不过量的，心脑血管最好。

　　近阶段，我也开始慢慢养成睡前喝鸡蛋糯米酒的习惯。当下天寒，喝半碗香香甜甜的酒再睡觉，两脚热乎乎的，睡眠质量也大大提升。放在过去，睡到半夜，双脚还有点凉。

　　现在回过头来再去看李白的饮酒故事，才明白，正是美酒成就了李白，害他的并不是酒，而是他对酒的过度索求。凡事有一个度，中华文明讲究的就是中庸之道，喝酒更要遵循此道，喝得可可好，适可而止，既不会伤身，也不会失礼失节。所谓“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可以这样理解，凡能控制住酒量的人，都可以称得上大丈夫。

　　吾乡固酒乡，由于历史原因，酒乡式微。如今依托文化复兴的浪潮，在不久的将来，酒乡该有的风貌必会重现。能够出生在酒乡，能够生活在《六必酒经》的诞生地，幸甚至哉！

　　吾乡固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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