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巧珍

　　又到一年清明时。这几天频频梦到外公、母亲等几位亲人。像生前一样，梦境里的外公还是那不苟言笑，沉默倔强的样子。这让我想起以前母亲常跟我讲的一件事。

　　母亲16岁那年，外公被村里生产队派去看山了。山与我们村隔一片海，村里人管它叫隔海。站在海边，少年的母亲和姨妈能看到它蜿延的曲线延伸几公里。这么大的山，父亲巡一次山要多少时间呢？姐妹俩老是这样互问。

　　问的是巡山，其实是想父亲了。外公一去一年多，去年过年也没回来。外婆时常拉满长长的视线看向海说，这么近的路，一年了也不回家看看，我就算了，两个孩子也不管么？！也不知在山上过得怎样，信也不捎一个！

　　母亲和姨妈决定代外婆去看看外公，顺便在山上砍些过年的柴火回来。她们俩研究了一晚上：如果走旱路去隔海，推着手拉车上路要花上几小时，而且人生地不熟，对路线心里没底；但如果直接撑小船走水路，二十几分钟就到了。她们决定向叔公借条船来。

　　外婆给姐俩准备了很多吃食，米馒头、年糕、糯米圆子……还捎上了外公最爱吃的番薯烧酒。一切准备就绪，姐俩出发了。

　　这是母亲姐俩第一次驾船出海。大母亲两岁的姨妈虽然跟外公出海几次，也跟外公学了几招驾船的架式，在外婆面前也信誓旦旦夸上了海口，但真正独自作战时，低劣的技术暴露无遗。她们在渡口折腾了一个小时才真正驶入海面。要命的是，此时接近年关，气温跌至零下七度，在家里敛声息气的寒风，此时张牙舞爪，横冲直撞，把小船撞得团团转不说，而且每一道风，都像长了利齿，每过来一阵就仿佛要掀掉姐俩脸上手上一层皮。

　　残酷的环境下，姨妈反而镇定下来，坚强和勇敢战胜了心虚和胆怯，藏在记忆深处的驾驶技术被激活了。她抡起胳膊有节奏地掌控着竹篙，小船渐渐听话起来，二十几分钟后，姐俩总算平安抵达海边。

　　姐妹俩下船一看，外公竟然抡着一截木棍早等在岸边了。

　　原来外公早就觉察到这只“不明船只”了。年关到，偷山贼经常会有。此山归生产队所有，山上的每一根草都不容侵犯。这是外公的信念。

　　可当船只靠近，他看到两个冻得脸无血色、双眼通红、披头散发的“偷山贼”竟然是他的女儿！

　　外公气得大吼一声：“谁叫你们来的？你们不知道没有生产队长的同意，谁也不许来么！快给我回去！”

　　又冷又饿的母亲起初见到外公候在岸边，一阵欣喜。不想安抚一句没有，还挨一顿训斥，不由得抹起了眼泪。姨妈和外公一样的火爆脾气，她朝外公翻着白眼，大声说，回去就回去。你管个山就了不起了！

　　姨妈三下五除二向外公扔下带来的东西，转身就要向船上走去。母亲却冷静下来，她一把拉住姨妈的手臂，轻声说，姐，你都累得精疲力尽了，你现在还有力气撑船吗？再说今天风这么大，太阳都下山了，回去会更冷，无论如何，我们今天睡一晚，明天再回去。

　　姨妈沉默了一下，同意了。

　　外公不理她们，径直往宿舍方向走。姐妹俩只好远远地跟在后面。

　　到了外公睡觉的茅草屋，外公依然一句不吭，他从床底找出一顶帐篷，抱起被子就向外走。

　　母亲追着跑出去，爸，今晚我们睡哪里？我们的被子在哪里啊？爸，爸——

　　外公头也不回地走了。气得姨妈在地上直跺脚，冲外公大喊，山上就你一个人，谁知道我们来过了？你就犟吧——

　　等姨妈和母亲就着屋里的几株青菜充了饥，找出被子搂在一起睡觉，外公都没有回来过。

　　第二天，姨妈和母亲走出小屋，发觉屋外天已经大亮，阳光金子般地铺满了山间的花花草草，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各种鸟儿在林间啁啾，如开音乐会般热闹。姨妈和母亲心情大好，昨天与外公见面的不快也烟消云散了。

　　当她们割好一捆柴往船边走去的时候，不由得愣住了。

　　只见她们的小船变了样——原来空无一物的船舱上用竹子和柴草结结实实地架起了一顶“帐篷”。姐俩马上明白了，她们转头寻找外公的身影，发现不远处大树边有一双眼睛盯着她们看，见她们看他，又倏忽隐没了。

　　母亲叫起来，爸——

　　外公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返程的路上，钻在柴草掩护的“帐篷”里，母亲感觉暖和极了。连撑船的姨妈因着这竹子枝叶的遮挡，也觉得海上的风不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