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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队长我的棉地

www.nhnews.com.cn      宁海新闻网     2024年03月29日 09:01:02

  童振祥

  我曾有十亩棉地,是单位承包给我的。我所在的单位是青珠农场西关大队第十生产队,队长叫陈振清。2018年8月22日,青珠农场变革为长街镇青农社区。队长转换角色不到二年也驾鹤西去。

  时代大潮淹没了过去,裸露在心头的是我的那片棉地。

  青珠农场是国有农垦企业,创办于1956年2月,主业是棉花。1983年,农场把改革的触角伸向棉花产业,试行“家庭农场”。场里把土地承包给每户的生产队职工,由他们负责播种管理,生产队负责采摘销售。

  我的队长来自桑州镇麻山村。他按照抓阄的编号顺序,给大家依次划分地块,我分到了十亩棉地。有位阿姨在队长面前为我担心。队长当即打断她的话题,“船到桥头自会直,难忖得介多。”他还用粗壮的手柔软地比划着。

  清明过后,队长叫我药粉搅拌花籽,把探亲欠下的三天义务工结了。我想说地里的活没干好,可能要影响棉花播种。可一想起他那个比划的动作,心一沉,又懒得同他搭话。

  三天过后,一场持续多天的雨开场了,雨淅淅沥沥,仿佛落在我心口的油锅里。有一天,我终于盼到天晴的迹象,便穿上雨衣,早早来到承包地掏“草籽饼”。我的部分地块蚕豆套种草籽。这旱地草籽书名叫“黄花苜蓿”,是播种棉花打底的绿肥,我像挖坑那样将它挖起,然后又将它反个面深埋。泥巴粘满钉齿,我的动作十分笨拙,掏了个把小时,这条绿带不见得在缩短。再过三五天棉花就要开播了,按这个速度,给我一个星期都掏不完。我心里急得热烘烘,干脆剥光衣服,呆呆地望着黄珠山。此时的天空,云层懒洋洋地泛白开来,一副睡意朦胧的样子,那雨丝似雾,又像缥缈的丝巾,回旋在黄珠山上。

  “穿上雨衣,当心冻了。”队长披着雨衣,提着铁耙,从我的背后走来,那声音在寂静的空间字字清晰,触动了我内心的孤独。我倏然间蹿上一团火,想借铁耙发泄,可那铁耙举在手中越来越沉,而每一次落下,又显得越来越轻,偶尔会从“草籽饼”中弹了回来。忽然,我身后隐约传来响动,回过头,见队长在帮我掏“草籽饼”。他快速挥动铁耙,不多时已追到我身边。他问我:“刚才在望什么呢?”他流淌在笑容里的汗水,在我心中瞬间汇成一股暖流,奔涌着将要冲出眼眶。望什么呢?黄珠山上有个水塔!每当想家的时候,我就爬到水塔顶,朝着胡陈港的方向瞭望,直到港水消退了天边的霞光,我的心才渐渐安静下来。队长说:“我侄佬在农场做过知青。他肯吃苦,诗写得很好,后来考到台州读师范去了。年轻人只要勤奋,就不会眼前独条路。”队长要我交换铁耙。他的铁耙与我的相比,钉齿细短,拿在手里十分轻巧。竹柄已被汗水染成啡色,光滑得摸不出竹节,上面刻着“王冬梅”三个字。

  我无法忘记这样的情景:一望无际的棉地,二个人的天地,乍暖还寒季节,雨水与我身上的汗水交融,铁耙从沉睡的土地里翻出春的气息,队长伴奏着我青春的歌。之后,队长还是一副粗犷的模样,但不管怎么看,都能感受到淳朴中的亲近感,我很自然地叫起了“振清叔”。

  棉花的生长要经历播种、削草、补苗、整枝、施肥、除虫、打脑、采摘等多个环节,尤其是棉花出苗后,气候时常多变。雨后的塘地,青草疯长,棉苗纤细,小草相依,老职工用尖角一挑一勾,小草就会从株脚剔出来。他们草刮着地“沙沙”响,削草就像刮胡子一样,而我却像小学生学写字,稍有不慎,就会连草带苗一道削去。烈日烤得棉苗耷下脑袋,小队人员仍在用汗水无数遍地滋润着脚下的土地。棉花的棵儿一天天变粗,暗红的枝杈一寸寸伸长,行与行的间距一点点缩小,这时的我开始跳跃式削草,还有意同小队人员保持很短的距离。大家都夸我削草快起来了,已经适应这一行了。

  农历七月半临近,队长到每个队员的棉地抽株数桃测算产量。记得有个下午,队长还未走出我的地块就连声叫我,那声音出奇的大。他古铜色的脸盘变得通红,整齐的牙齿少了一颗侧切牙,与我对视的目光不飘移,“你是怎样削草的?两头光溜溜,地中央青草蓬蓬,连人都走不过。还有,缺株太多了!”尽管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深感愧疚,只好坐在田埂上不吱声。队长站了一会儿走了。我见他虎背熊腰,像乔木一般挺拔,那脚步踩在田埂上,听起来是那么的稳健有力。

  更让我入心的是那场雷雨。有天下午,大家躲进黑洞洞的草棚,外面雷光电火,风横雨急。大家或蹲或坐,七嘴八舌议论起坐办公室有多爽快。有个阿姨突然指着我说,“坐办公室谁不会?连他都可以坐。”我的脸上似乎被蜂蜇了一下,火辣辣地难受。这时,队长插话了,“人家还是小后生,你下结论有些早了。我们走的是独条路,难道他会同我们一样?”我的心又“咯噔”了一下。雨水淋过棉花生长的每个环节,这次竟淋到了我的心头。我心里卷起的波澜,漫过彷徨,冲击着时断时续的梦想。可现实是密密的雨帘,哪能看清前方的路?

  一转眼,棉花进入采摘期,队长安排我拉棉花。我每天拉着两只大竹筐跟踪采摘队伍,稍有空余就埋头看书。棉花进入旺潮后,车上要放三只大竹筐,队长怕我拉不动,就叫我称棉花记账,于是,棉地成了我的阅览室。太阳在棉地上空画了半个圈走了,而我借用深夜的灯光,继续寻找棉地的出路。每天带着书来到棉地,我心里就不再空虚,有时双眼看得发酸,便躺在田埂上。秋天的天空很蓝,白云被风撕成一片片,甩开水袖轻舞飞扬。我的心仿佛被云儿牵走,感觉离棉地越来越远……

  二年后的深秋,我离开农场。见路人背着棉箩,我就看到自己的影子。我双眼湿润停下脚步,向农场鞠躬道别。后来,我曾多次来到农场,看望振清叔及一些关心过我的农场人,也看望了我的十亩棉地。我的棉地一部分变成了林地,不见草棚,不见棉花,几乎没有当年的痕迹。

  2014年,我在县五水共治办公室挂职。有一天下午去农场巡查,车子在原罐头厂斜对面的新路上行驶,我见前面有两个人鹅行鸭步,那模样非常熟悉,便停车上前打招呼:“振清叔,阿姨!”冬梅阿姨戴着口罩,美丽的眼睛失去光泽,毫无表情地打量着我。振清叔说:“她去年动了手术。老了,身体都垮了,我的一只耳朵也聋了。”我们聊了一阵子,冬梅阿姨的左臂在振清叔携扶的手中动了几下。振清叔说:“你阿姨站不牢了,该回去了。”

  天阴沉沉的,酷似我的心情。路边两排挺拔的树木,构成一条绿色长廊,秋风卷起片片绿叶,好像在翻阅我的那段往事。振清叔携扶着冬梅阿姨,像蜗牛那样一点一点地挪动脚步。他俩的后背有些佝偻,而前面却是他俩曾经挥洒汗水的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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