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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至死是少年

www.nhnews.com.cn      宁海新闻网     2024年04月07日 09:30:00

  黄珂

  我和他同龄。我们一起从少年出发,不紧不慢,不觉走到了花甲之年。

  多年前,县城很小。方圆几里,文文气气。县街人很多,挤来挤去,客客气气。譬如你在街头巷尾恰巧碰到有人肩扛鱼竿,钓鱼归来,不管来者熟与不熟,人家可当场拦住,掀开竹编鱼篓的盖头,探头探脑看个究竟。鱼多,人家会竖大拇指称赞,生活头蛮好蛮好。鱼少,你会摇摇头,羞涩自嘲,水花运欠好欠好。再譬如你提篮买菜回家,也有人会斜刺堵你去路,对篮里的菜指指点点,问这问那,这新鲜得猛,那价钿贵了点。诸如此类,比比皆是,是为日常众生相。

  那时,我和他两家近在咫尺,却互不相识。我住在城隍庙后门的桃源桥边上,他家住我家斜对面的小米巷里。

  记得一个周日午后,我在新华书店柜台排队付书款时,无意发现排我前面的少年手里也拿着一本跟我一样的书。出了书店,我们自然就一前一后由西向东走在中大街回家的路上了。短短的一段路,少年没忍住新书的诱惑,一心两用,边走边翻起了书。他看书,我看他。太阳西斜,他一步一耸的身形被阳光包裹了一圈,使画面变得过于真实而有点失真。

  书店距小米巷仅百步之遥。到了巷口,迎面走来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头,笑呵呵向少年打招呼,喔唷,小鬼归家了?老头貌似少年的邻居,语气亲如家人。少年看书看得太入神,把老头的亲切问候当作了耳旁风,没搭理。老头招呼不成,没放弃,且酝酿出更大热情,加大嗓门大声喊,你什么书买转来了?让我相记相好伐啦?不料少年如耳加塞,依然目不斜视地盯着手中书本,埋头拐进巷口。

  我很是惊愕。人家喊那么响,你竟然还装聋作哑?少年的不近人情,年少轻狂,尤其对老人的那种傲慢与偏见,令人愤懑。同为少年,我为他的无语而无语,为老人的无奈而无奈。也怪,此刻老人不生气,不计较,只是悻悻然冲少年即将消失的背影嘿嘿一笑,也就一笑了之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作为局外人,我不能袖手旁观,随即不失时机地将我的新书递给了老人,并礼貌地说,公,我的书跟其同班买来的,一色一样,喏喏,你相相嘛。老人不见外,坦然接过书,嘴里念念有词,这份人家的豁脚筒啊,脑子灵光,身架健康,歪就歪了运道尴尬,碰着妖怪,从小耳朵聋了个甏。嗨,罪过叭啦,装勿好会越来越聋咯。

  啊?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羞愧难当。对不起,我错怪你了。我默默道歉。

  自此,我从中得出了一个结论,凡事不能光看表象,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相。

  根据老人的独白,现已知的信息是,少年家中排行老幺。自幼失聪,喜好看书。

  那是个很难回得去的文学时代。一隅小城,人杰地灵。一群志趣相投的文学原教旨主义虔诚信徒,心血来潮,创建了柔石文学社。有文学社,得有文学刊物。于是自掏腰包,自作多情地创办了油印文学刊物《二月》。《二月》没正式刊号,名不正,言不顺,但在小城文青心目中,曾是宣言书,是宣传队,是播种机。《二月》一度声名鹊起,甚至名声在外。域外刊物收到《二月》,视同组团投稿。

  命中注定,我和少年殊途同归,终将在柔石文学社不期而遇。久仰久仰,幸会幸会。我们学儿歌《找朋友》那样,敬个礼呀握握手,笑嘻嘻呀点点头,接着开开玩笑吹吹牛,从此勾肩搭背成了朋友。我喜欢小说,他想当诗人,我们归根到底是文学一带一路的同路人。

  《二月》刊出过许多优秀作品。作品再优秀,不过是打着试用期标签的。唯有被哪家正规文学期刊相中的,才算得上真正优秀的作品。这相当于临时工转正,小娘妾扶正,取决于身份。假如你有作品正式发表了,我不要你觉不觉得,而是我觉得你出门仿佛高了个台阶,说话似乎高了个音阶。作者毕竟是靠作品说话的。

  祝贺祝贺,热烈祝贺。文友间最热烈的祝贺方式莫过于起哄敲竹杠,敲你出稿费,请我们喝酒。

  说起聚餐喝酒,他明显含羞。他先天不胜酒力,后天光说不练。每逢喝酒,他尽量低调勿响响。性情中人哪能藏得住性情?偶尔总有原形毕露的时候。他酒醉时,无外乎两种文武表演。文戏,他悄然中途离席,寻一处花坛角落,安静坐下。他手扶下巴,目光深邃,长时间作沉思状的造型,活像一尊城雕。武戏,大家意犹未尽去歌厅,不论谁点的歌,只要前奏响起,他抢过话筒便唱。他听不准音,找不到调,荒腔走板导致了一场鬼哭狼嚎。唱歌不行舞蹈上。实话实说,他即兴发挥的霹雳舞和太空舞各掺一半的现代舞,真心跳得很有感觉。他肢体协调性好,关节柔韧性强,极富天赋异禀。特别是他鲤鱼般自如的手掌,时而像游弋摆尾戏水,时而似翻飞跳跃龙门,再时不时配以自打节奏的清脆响指声,赢得了声声喝彩。末了,有人问,这血糊,喝了多少酒?有人答,顶多一瓶啤酒。不足为怪,他充其量就这么点酒量,一瓶啤酒可达到一瓶红酒效果。

  酒的作用,是随人喜怒哀乐的心情而决定的。那夜他得知我国驻南联盟大使馆被炸的消息后,愤怒了。他想借以酒的加持,再度刺激情绪,任愤怒无限膨胀。我路过桃源桥,恰巧窥见他只身在一家夜排档里直接就着啤酒瓶仰脖痛饮的反常现象,心生疑窦。我上前问他,什么情况?他恶狠狠白我一眼,说,你不知道我们在南斯拉夫的大使馆让美国佬炸了吗?我很愤怒,愤怒出诗人。我要喝酒,我要去写诗。我天,他入戏太深,把我当假想敌了。他将大使馆的馆,念成了端,更增加了紧张气氛。好省,我识相,不耽误你愤怒了,撤。

  我去过他家几次,他卧室兼书房的逼仄空间里,有枚镜子。圆镜方镜,我忘了。正如我总是记不起我梦中伊甸园的门,是方还是圆。方也好,圆也罢,都不妨碍镜子所延伸的种种意象。我设想他看书写诗之余,间或对着镜子的表情和姿态。这疑似私密等级的一幕,在我想象中,浮出镜面。他挤眉弄眼,搔首弄姿,弄着弄着,镜面里活脱弄出了一个诗人模样的人来。镜中诗人侧身扭头,深情凝望他好一会,随手打个响指,并用唇语吐出两字。他读懂了。并把这两字当作了笔名。

  自己遇见了自己,是找到了一扇彼此想见的门。通过这扇门,他把生活过成了诗歌,把诗歌还原了生活,出入自由。有了笔名,他诗性大发,写诗无数。他一甩手,诗歌如天女散花,撒向广袤大地。遍地开花,花开结果。你如能看到他手捧各种文学奖杯的图片,大概率他要摆出侧身扭头,深情凝望镜头的标志性神态。那是他自己向自己致敬的一种隐晦表达。

  县城很大。大得张张扬扬,舞舞耍耍。多年后,一通扫蹚腿,小米巷连带他木结构的老家一并夷为了平地,成了一片绿茵茵的草地。县街大了,人却显少了。熟人也不常面对面遇见了。大家有事没事,通常就在手机里相见算了。

  岁月公开公平公正,不慌不忙,不由把我和他推到了甲辰龙年。今年我们一起参与过两次朋友聚会。一次是正月十八。我们邻座,便于私聊。聊的是明年我们退休后无拘无束的老年生活。他说,明年我要开始一个人的长征了。我频频点头,实质一知半解。另一次是正月廿三。他坐我对面。我突发奇想,想测试一下他记忆力和反应能力,没头没脑问他,我们正月同班了几回?他会意。我们立刻举起右手,握紧拳头,像猜拳一样,默念一二三,同时有力划出。两只V字手势在我们眼前交错亮相。对,两回。我们收拢手指,齐声打个共鸣的响指,后又补了个斜斜的口哨。

  此时此刻,我好想作诗一首。

  我不会写诗,又不善用回车键。我只零星记起了电视剧《漫长的季节》里《漫长的》诗句。

责任编辑: 俞枝秀    稿源宁海新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