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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红·散文二题

www.nhnews.com.cn      宁海新闻网     2024年04月12日 09:28:13

  刘晓红,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县新故事专委会主任、县民协理事。致力于文学创作、挖掘地方文化及民间文艺,编著有《宁波传统村落田野调查·东岙村》一书,该系列丛书曾获“映山红奖”;参与《红色记忆——峥嵘岁月》《耕读信干山》等书的编创。现为城关中学高级教师。

  十四夜的剥芥菜

  冒着严寒,穿越洪荒,剥芥菜身着深褶羽状大氅,走上餐桌,熨帖脾胃。剥芥菜是一种珍贵了千年的菜。《千字文》里的“果珍李柰,菜重芥姜”,说的就是芥菜和姜一样味辛,能开窍、解毒,都能排除人体的邪气。

  《本草纲目》称:“芥者,菜中之介然者,食之有刚介之象,故字从介。”介者,正直,有骨气也。芥菜的名字就源自拒不出山、不贪天功的介子推。巍巍状元峰,悠悠清溪水。我总疑心“台州式的硬气”与爱食剥芥菜密不可分。

  如果说洒药护苗是印在说明书上的普通话,大家都懂;那一市东岙人对剥芥菜的偏爱就是飘在节气里的方言俚语,外人无法懂。不仅喜食剥芥菜炒虾籽的宁海人不懂,连二十夜烧山粉糅的宁海一市前岙人也不懂,只有同烧十四夜米糅的宁海一市东岙人才懂。他们在播下菜籽前就在讨论怎样的剥芥菜口感最好,什么时候播种十四夜的剥芥菜恰好最旺盛的,怎么种剥芥菜叶才能又大又嫩,种哪里才不被冰霜冻死……没吃几次剥芥菜羹、剥芥菜炒年糕、剥芥菜炒虾籽后,就被提醒得算计着剥,惟恐缺了十四夜米糅的剥芥菜。

  如果没了剥芥菜主持大局,十四夜米糅里的虾肉、蛏肉、砺肉、虾皮、墨鱼鲞等海鲜怎么肯俯首与瘦肉、笋、花生米等言和呢?如果没了剥芥菜的鲜甜爽口,十四夜的米糅怎么能让人不腻味地从十四吃到十五、十六、十七八呢?

  剥芥菜是东岙十四夜米糅的锦上花,胃中药!

  为了它,东岙人可以做到无所畏惧,无所不能!

  潺潺渠水旁的捣衣声中,她们依然还在耿直地笑谈着几十年前半夜偷剥芥菜的情景。那时她们还是在东岙的宁海第二棉纺厂上班的20来岁的小姑娘。上半夜班下班已近半夜,看看皎洁的月色,想想家里明天十四夜还远远不够用的剥芥菜,于是她们义无反顾地结伴去西山脚偷剥芥菜。

  凭着乡里乡亲的知根知底,她们熟悉地摸到了那块地。许是没有月黑风高夜的遮掩,做贼心虚;又许是换位思考的幡然醒悟,她们临阵逃脱般地对还在沉睡的剥芥菜虚张声势了几下,慌里慌张地转身就跑,遇弯转弯,见坎跳坎……咚!咚!咚!糟了,好像跳到棺材上了!一想到阴森恐怖的红棺材,带着死亡凝视的黑窟窿,赶紧脚底擦出火花般没命飞奔,惟恐窟窿里突然伸出一双手拽住自己的脚脖子!无论是想偷的,还是疑心被偷的,都哈哈大笑。

  老妈不谙农事,却也在院里种了几垄剥芥菜。她虚心好学,不畏艰难。从播撒菜籽,讨教到开垄移栽;从浇水施肥,讨教到防病除虫。她侍候这几垄剥芥菜比对师公殿的当境爷还要虔诚。清晨起床必先到菜地边,弯腰鞠躬90度向小主们一一请安,怜惜地碰碰这个脚踝,摸摸那片大裙摆。一听说寒潮要来,唯恐它们冻伤,赶紧给盖上厚厚的稻草。只是将到十四夜,满心欢喜地掀开稻草,发现剥芥菜已奄奄一息。邻居们传授:“冬菜,冬菜,就是要冻一冻,越冻越好吃。你这样护着,反而要害死它。”

  有骨气的剥芥菜怎么消受得了这种溺爱?彩虹需历经风雨,雄鹰需搏击长空,蝉鸣更需蛰伏春秋几度。如果未经风霜雨雪,剥芥菜也只能是至刚易折的愣头青。剥芥菜的筋骨皮只有经过严冬的锤炼,揉碎风刀霜剑,才能调和十四夜糅的地鲜、山珍、海味,才能具有《神农百草经》里所说的“除肾邪,利九窍,明耳目”的功效。

  剥芥菜清甜里的微微苦涩,提醒我们需以苦练心,从容前行。

  面短情长

  轻风破暖,微雨弄晴。在这日晚倦梳头的慵懒时光里,一碗面皮悠然登临记忆的渡口,于桂华流瓦时,微微亮梦窗。

  那年夏天,两位姐姐仅十岁多一点,我9岁,弟弟6岁。父母二人天蒙蒙亮就去大塘割早稻,将近中午还未回家。看看白花花的烈日,听听自己的肚子,突然福至心灵,四姐弟决定做顿中饭,给劳累的父母一个惊喜。

  虽然穷尽我们四人的厨艺,也只有母亲切馒头时见缝插针搓过几个馒头花的水平,母亲塌麦饼时鬼鬼祟祟用筷子在八仙桌上擀过小粉丸的经验;但我们的心愿很大,不仅要做一顿面皮,还要配几只麦饼塞肚。

  大姐擀麦饼。我站在小板凳上,怕烫,笨拙地拿着锅铲翻麦饼。出锅的麦饼呢,有的已焦黑得像将军老爷,有的皮开肉绽虾皮已衣不蔽体,有的贫富不均海苔抱团瑟缩在一隅。

  擀面皮时,一团面粉擀得比面板大还收不了工,怎么办?学母亲,往面板外挪一截,继续使大力擀。力不调劲不顺,面皮也只能报以厚薄不匀,有的地方还厚如树皮,有的地方已开了天窗。细致的二姐,刨洋芋,洗菜,准备汤面皮。弟弟人太瘦弱矮小,坐在锅灶凳上够不到远远的灶孔,于是塞一把柴火就站起来一下,抱着火叉弯弯扭扭地往里捅。

  汤面皮已做好,父母还未到家。我和弟弟迫不及待地给父母送惊喜去。我前碗筷,后面皮,耸着肩膀摇摇晃晃。弟弟体贴地分担走了麦饼的重量,乖乖跟在身后。太阳当空照下,我们的影子不是被拉得长长的,而是被压成小小的。

  当我们挑着中饭出现在白塔桥粮站时,正在晒谷的父母惊呼着奔过来,赶紧接过已晃荡得变了形的担子。那天,虽然面皮已胀糊,丝瓜也闷黄,父母却吃完面皮,啃光麦饼,吃得热泪盈眶。

  那时,我们深信自己的面皮是最好吃的;那时,我们觉得自己就是那脚踩祥云的齐天大圣。那时,我们明明拥有甚少,但却无所顾忌地倾尽所有,一心一意地认为自己掏出来的就是最好的,毫不顾虑是否多此一举,毫无意义。它是勇敢最初的美好样子。

  二十来年后我坐月子,口味变得难以迎合。红米鲞粥不喜欢喝,核桃蛋汤勉强吃一点,惟独对面皮烧青蟹来者不拒。那可把老妈高兴坏了!她为了追求那缕天然的麦香,竟特意去乡下找来农家自磨的面粉。自然,那碗面皮一出锅,令人垂涎的香味就扑鼻而来。但见晶莹如玉的面皮中缀以绿如翡翠的青菜,萦绕薄如宣纸的豆腐皮,还卧着只壳红膏黄的青蟹。这色泽搭配就已令人食指大动,更不必说软糯光滑、入口即化、唇齿生香的美味了。以致整个月子,我流连于面皮烧青蟹的美味而无法自拔。但也只留意到了味美!

  从此,面皮成了我家特殊待遇的代名词。

  去年儿子“二阳”,茶饭不思。我也犹如当年的母亲绞尽脑汁。当儿子说想吃面皮时,我顿时欣喜若狂,宛若苦思良久终于想到答案的学生。我赶紧拿出童子功,开始和面,擀面。面团在手下渐渐摊开,形成一个有厚度的圆。再擀,面皮就变得不是这边打皱就是那边粘连了。我灵机一动,把圆圆的面皮切成一根根长条,再小心地把它们抻成更薄的长条。抻面条时,我忖度扯到怎样的厚度,既能做出母亲当年入口即化的口感又不会糊成一锅。下锅烧制时,又犹豫着放植物油还是猪油,是素净一点还是浓郁一点。做锅面皮的时间,我把生平的周全、细致、厨艺发挥到了极致。

  在厚薄、经圆、浓淡间,我突然想起母亲当年为我去找面粉时,恰好是老粉将完新麦灌浆还未成熟之际!竟能搞来那么多面粉,这是怎样的神通!“吹过你吹过的风”,烧着母亲曾烧过的面,身影忙碌中,又闻面皮香,是如此的悠长。

  记忆的渡口,一碗面皮来来去去。眉间心上,思量!

责任编辑: 俞枝秀    稿源宁海新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