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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初大儒方孝孺的书艺与书学(中)

www.nhnews.com.cn      宁海新闻网     2024年05月07日 14:14:02

  林邦德

  三、方孝孺的书论解读

  《题王右军游目帖》和《书兰亭墨本后》,均为方孝孺鉴赏王羲之名作后所题跋:

  余在京师数见右军墨迹,率皆窘束羞涩,类钩摹而成者,决知其非真也。今观此帖,寓森严于纵逸,蓄圆劲于蹈动。其起止屈折如天造神运,变化倏忽,莫可端倪,令人惊叹自失。世之临者,虽积笔成山,吾知其不能到。非右军谁足以与此哉?或以纸笔未故疑,秘阁有唐初诰文,纸色如新,则此帖之尚完不足怪也,浦江郑君仲辨最博雅善书,亦谓为右军真迹无疑,相与熟玩久之,因识其后。(《逊志斋集》卷之十八)

  学书家视兰亭,犹学道者之于语孟。羲献余书非不佳,唯此得其自然,而兼具众美。譬之德盛仁熟,而动容周旋中礼者,非勉强求工者所及也。此卷刘会孟诸公鉴定,以为定武旧本。初见未觉其妙,久玩之,令人有可悟入处,真可宝也哉!(《逊志斋集》卷之十八)

  从“余在京师数见右军墨迹”句及其《题褚遂良书唐文皇哀册墨迹》、《题萧翼赚兰亭图》、《题宋孝宗题橙花诗后》、《徽宗花鸟图》、《题米氏山水图后》、《题赵子昂千字文帖》等诗歌跋文推断,观帖跋文时间应在洪武三十一年(1398),明太祖皇孙朱允炆继位,方孝孺被征召入京辅佐,任翰林学士,至建文四年(1402)六月“靖难之役”被害之间。从中可见方孝孺在此期间接触了不少朝廷所藏的名画法帖,其鉴赏水平之高也就不难理解了。

  方孝孺对王羲之书法的评价尽管与唐太宗的“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摹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评语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寓森严于纵逸,蓄圆劲于蹈动”和“书家视兰亭,犹学道者之于语孟”以及“譬之德盛仁熟,而动容周旋中视者,非勉强求工者所及也”等观点很有见地,在书学史上颇有意义,同时也充分体现了方孝孺儒家“圣人之道”的哲学思想。从鉴定书画真伪的角度来看,材质其表之新旧当然是判定真伪的依据之一,但非关键要素,只能作为辅助手段。而关键在于书画本身,如笔墨情趣、精神气韵、个性格调等。方孝孺用类推之法果断地否定了有人提出的“纸笔未故”之疑,可见其鉴赏古代书画眼光之犀利。跋文与其说是辨伪定真的鉴词,还不如说是一篇短小精悍的品评书论,给后人以有益的启迪。

  方孝孺《题褚遂良书唐文皇哀册墨迹》云:

  晋宋间人以风度相高,故其书如雅人胜士,萧洒酝藉,折旋俯仰,容止姿态,自觉有出尘意。陵夷至于中唐,法度森然大备,而怒张挺勃之气亦已露矣。唐初诸贤去古未远,故犹有晋宋遗风,观褚公所书《哀册》,岂后人所可仿佛哉?古人所为,常使意胜于法,而后世常法胜于意。意难识而法易知。颜、柳之书,余一见即知其美,此书八九年中凡三见矣。今始识其用意之妙,正犹有道君子泊然内运,非久与之居,不足知其所蕴也。(《逊志斋集》卷之十八)

  方孝孺以其深厚的史学涵养,全面地比较了历代诸家的书法,看到了由于时代的发展,书法也具有不同时代的美学特征,既有继承也有发展。他一反时人只重法度而无视书意的做法,提出“意难识而法易知”这一带有根本性的书法美学观问题。虽然在方孝孺心目中也只有晋唐书法,但他的着眼点高于他人。他首先看到“其书如雅人胜士,自觉有出尘意”的原因就在于“晋宋间人以风度相高”,因而那“萧洒酝藉、折旋俯仰”的容止姿态,正是这种精神气格物化的表露与写照。初唐欧、虞、褚、薛“去古未远,故犹有晋宋遗风”。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到了中唐即“法度森然大备,怒张挺勃之气亦已显露矣”,原因就在于创作思想和创作方法发生了变化,古人“意”胜于“法”,后世常“法胜于意”,所谓“意难识而法易知”。根据古人的字迹去研究其法度并不难,而“意”,即书法内蕴之美却是难识的,识“意”如识“有道君子”,“非久与之居,不足知其所蕴也”。学古人书,若只知其形式,不深识其内蕴,如此学书,其审美境界岂能高乎?中国书法美学把“意”作为最高的审美原则,认为“意”与“美”、“法”、“灵”等相通。清刘熙载《书概》云:“书虽重法,然意乃法之受命也。”

  

  方孝孺《题颜鲁公书放生池石刻》又云:

  肃宗之放生,煦煦小仁,无足称者,当时池多至八十余所,而此碑独以鲁公辞翰而传。则夫天下之可恃者,果在乎尊荣也哉?公之书人皆知其为可贵,至于正而不拘,庄而不险,从容法度之中,而有闲雅自得之趣。非知书者不能识之,要非言语所能喻也。(《逊志斋集》卷之十八)

  历史上对颜鲁公书法的评价不少,大凡多从其书迹碑刻的审美表象加以品评。通常者如“笔力雄健,气势磅礴”;具体者如“点如坠石,画如夏云,钩如屈金,戈如发弩”、“纵横有象,低昂有态”;概言者如“年高笔老,风力遒厚”;巧喻者如“平原气在胸,毛颖足吞虏”等等不一而足。正如方孝孺此跋中云:“人皆知其为贵。”然而,能解颜书“貌厉而意和”者独方孝孺也,透过其貌直取其意的敏锐的艺术感悟力超乎常人:“至于正而不拘,庄而不险,从容法度之中,而有闲雅自得之趣”。方孝孺以儒家中庸思想从哲学层面分析问题,这既是他理学思想的体现,也是他格物穷理之方法论的应用,故而他的观点自然高人一筹,发前人所未发之言,且对后世董其昌的一些书学观不无影响。董其昌在70余岁临作跋语中亦曾提到类似的见解:“略存优孟衣冠,俾后之览者,知颜书于郁屈瑰奇中,自有柔情绰态,是则鲁公知己矣。”(《石渠宝笈续编》二十九册《董临颜真卿争座位帖一卷》)方氏的《题宋舍人草书千字文后》、《题宋仲珩草书自作诗》、《题宋舍人篆书》等书评,均为方孝孺对明初时人宋仲珩书法的评价,从而引发对元明书法诸家的品鉴,从中体现了方孝孺的文学艺术创作观:

  近代能草书者,吴兴赵公子昂,公所敬者,为鲜于公伯几,稍后得名者,为康里公子山,吾尝评赵公草书,如程不识将兵,号令严明,不使毫发出法度外,故动无遗失;鲜于公如渔阳健儿,姿体充伟而少韵度;康里公如鸾雏出巢,神彩可爱而颉颃未熟。虽俱得重名,而赵公高矣。继三公而作者,金华宋仲珩,草书如天骥行中原,一日千里,超涧渡险,不动气力。虽若不可踪迹,而驰骤必合程矩。直可凌跨鲜于、康里,使赵公见之,必有起予之叹。此卷千字文,乃仲珩为李君思问书者,尤浑雄可喜。仲珩今之古人也,思问勿易视之。(《逊志斋集》卷之十八)

  “明初书论由于受元代复古主义理论的影响,大都显示出对赵孟頫的独尊,赵孟頫在元代倡导的书法复古主义运动,力矫北宋尚意书风,使二王帖学传统得到重新恢复,这不仅为赵孟頫赢得书坛领袖地位,同时也使赵孟成頫为帖学正宗。”(陈振濂《中国书法批评史》第七章《明代书论的沉滞与反叛》)因而,方孝孺在文中提到的“吾尝评赵公草书,如程不识将兵,号令严明,不使毫发出法度外,故动无遗失”充分体现了明初书学思潮的这一特征。然而,方孝孺并未受当时尚古心态的影响,一味厚古薄今,而是以时人宋仲珩书法为例,表明了其“因时而变”的创作发展观:“金华宋仲珩,草书如天骥行中原,一日千里,超涧渡险,不动气力。虽若不可踪迹,而驰骤必合程矩。直可凌跨鲜于、康里,使赵公见之,必有起予之叹”。尤其“使赵公见之,必有起予之叹”此句更是耐人寻味。联系文前对赵孟頫的评价,不难发现,赵公草书“号令严明,不使毫发出法度外”之潜台词正是赵公草书谨严有余而潇散不足。我们从方孝孺《谈诗》绝句中或许也可以读出其真正用意之所在:举世皆宗李杜诗,不知李杜更宗谁!能探风雅无穷意,始是乾坤绝妙词(《逊志斋集》卷之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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