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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须臾

www.nhnews.com.cn      宁海新闻网     2024年06月21日 09:42:39

  胡敏娇

  四十多年前,我不知道河的名字,村里人都叫大溪,于是跟着叫。大溪在村的南边,山在大溪的南边,相依相辅似的。村子叫柘湖杨,是我的外婆家,没上学前,我一直跟着外婆住。

  那时候村里人洗菜做饭用的是井水,洗衣洗被洗大件,夏天里男人娃娃洗澡则都在大溪里。河溪上有一道窄窄的桥,村人们有田地在河对面的山脚下,再往山里进去,有个村子叫罗家岙,因此窄桥有着颇为重要的交通地位。有时,牵了牛的村人耕作回来,若在桥上与人交汇,那人便要在桥边暂避,交错通过。河溪两岸是茂密的植被,松软的草甸,低矮的灌木,高大的溪罗树。河与村之间有一道石头垒就的堤坝,站在堤上回望村庄,就有了高高俯就的视角。我最喜欢黄昏暮时站在堤坝上,看整个村庄的黑瓦白墙笼在淡青色的炊烟里,觉得心里安定甜蜜得不得了。上学后读到“依依墟里烟”,眼前第一时间浮现的就是这个画面。

  还喜欢跟着外婆去大溪里洗衣服。她洗,我玩,当然也帮忙。比如,外婆洗完被子拧干,都要我帮忙一起展开平铺在堤坝斜斜的向阳坡面上,四角用石头压住,然后她再接着去洗其他的衣服,大件的衣服,她都是洗完一件晾一件。我则接着玩,赤脚下水,用手在水里捧小鱼,或是翻石头,看看有没有螃蟹。但很多时候外婆都不让,说是水太凉。于是,我就在岸边的草甸和灌木丛里疯跑,捉捉蚂蚱,追追蝴蝶。累了,就躺在草甸上,看云白天瓦蓝,水清山苍翠。外婆用棒槌敲打着衣物,边跟村里妇人聊天,这一切声响和着潺潺的水声,把我往深梦里带,直到外婆轻轻拍我的脸。于是起来帮她一起把晾晒着的衣被收起来,带回家再晒。有时候太阳好,先洗的被子衣服,都已经干了,有着好闻的香气,外婆说是日头香。

  夏天里,则跟着表姐们去大溪里洗澡。女孩子们不常去大溪,很偶尔才约着去一次,都是天黑了去,带着一领席子。我开始不明所以,等表姐把席子竖起来成筒状,才明白,这是擦身换衣服的所在。不会游泳,只敢泡在岸边浅水里,水流过皮肤,有着丝绸般的细腻质感,让人留恋,表姐们却不让我久待,每每不一会儿就把我捞起来塞进席筒里,让我自己套上小褂。她们自己则慢条斯理地洗,完全不顾我生气。生气归生气,下次再有机会去,我还是死皮赖脸地跟着,一点不硬气。

  大溪也并不总是这么温柔,上下三村都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柘湖杨,大水白洋洋,有囡难许柘湖杨”。是的,听说大溪会涨大水,很凶猛。有一年夏天,广播筒里预报要发大水,让村民到时候撤离。外婆早早准备,整理了衣服行李,还炒了蚕豆南瓜子,隆重到让我发狂。一天夜里,舅舅让我坐进外婆洗被子的大木脚桶里试试,我问干嘛呀,他笑着说:“大水来了,你脚短,走不快,就坐这脚桶里顺水漂着逃。”我信以为真,更是每日盼着大水快点来,好快快去逃难。可惜,后来天天都是红火日头,大水连影子都没有。

  也是让我见过一次的,那次下了好多天的雨,我早上醒来不见了外婆,就出门找她。走着走着,到了大溪边,大吃一惊,跟平时完全是两个样子。黄水滔天,已经漫过了窄桥,发出轰轰的声响,很吓人。我忘记了找外婆,愣愣地看着大水发呆,直到小姨丈穿着雨衣雨靴从桥上走来,把我带回家。后来再听到“柘湖杨,大水白洋洋,有囡难许柘湖杨”,我都默默点头,大溪确实会发大水,但又不好分辩,大水其实是黄洋洋的。

  四十多年后,我依然不知道河的名字,还是叫它大溪。天气好,从舅母家出来,就去了大溪边走走。河上是崭新的大桥,河两边是高高的石砌堤坝,坝顶是步道。岸边原先宽阔的草甸,茂密的灌木丛,高大的树木,都已不见。草甸只剩下岸边窄窄的一点,树只剩下稀疏的几棵,只有对岸青山依旧。临时起意,从车上拿了户外椅跟茶具,在水边的草甸上坐下。周围其实很多人,桥上,离我不远的草甸上,水面漂着的小船上,都在钓鱼。只有我坐着,喝茶,看光从云中来,风从山中来,心里忽然就静了。身后,突然有人问我,“你今日钓来过伐?”我回头,一个男人拎着一个桶,拉着一块泡沫板走过来,他也是来捕鱼的,以为我是同好。然后他告诉我,桥上的人是钓鲫鱼的,小船上的人是钓鲈鱼的,而他是用网抓溪坑鱼的。问他是哪里人,他说就是本村的。于是我说,柘湖杨是我外婆家,报了几个舅舅的名字。“都晓得的”,他边撑着泡沫板,灵巧地往水中央走,边说:“你舅舅们都已经走了,柘湖杨就还剩一个老舅母了。”

  是的,对岸的青山上,团聚着外公外婆,三个舅舅一个舅妈,两个姨娘两个姨丈……母亲最后的认知里,她三十五岁,要回外婆家,“我姆妈在等我转去吃饭。”每次去看她,她都会跟我这么说。我对着青山,遥遥举杯,现在她们应该在一起吧……

责任编辑: 俞枝秀    稿源宁海新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