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静

　　她做我母亲的时候，我26岁，她56岁。我在家喊她妈，背后与人提及，称呼她我婆婆。是的，我26岁那一年有了另一个母亲——婆婆。那一年，婆婆皮肤白皙，脸上少有皱纹，头发微卷，虽个子不高，但不胖不瘦，穿着打扮很得体显气质。不难看出，她年轻时候是个美人。

　　婆婆长得好看，也很爱美，这一点表现在她对服装的追求上。她不去商店买衣服，嫌忒贵舍不得。有一年她生日我们买了一件“名牌”给她，被她唠叨很多天，后来愣是被她成功退了货，折了现。她最爱逛北湖小商品市场，那里有很多布头店和裁缝店。她这边扯了布，那边定做件衣服，很开心。每每她很含蓄地说，我今天做了一件衣服……我马上接上话茬，快穿起来看看。她开开心心地上楼穿衣服，边下楼边说，我得你讲啊，布头很便宜，质量又好，穿起来舒服，你摸摸看。我就跟着夸，手感真好，样式也好，穿在你身上，比买来的还要好看。这话百分百真心，没有半点违心。就是有一类人能把百元衣服穿出千元价格，她就是那一类。

　　那时候婆婆已经退休，每天操持家人的一日三餐，也不轻松。比如午饭，她儿子要吃炒面，安排。她老伴岔路人，习惯吃手工面，也安排。她问我吃什么，我说随便吃什么都可以。她又犯愁，随便吃什么到底吃什么？一餐中饭，她可以下厨三四次，我在边上看着都累，她却不嫌麻烦。她还做得一手好菜，我从娘家到婆家，吃食上无任何不适，属于无缝衔接，甚至有进阶之感。连我亲爹，吃过她的饭后，念念不忘她做的白灼猪蹄猪脚。婆婆说很简单，放高压锅里煮熟再切块装盆，酱油蘸蘸就行。按理我爹也是走南闯北吃过三江六码头的，怎么会对一道白灼菜上心呢？反过来一想，正因为过程简单，才更需要掌握火候，而火候的判断全靠经验，多一分不行，少一分也不行。

　　婆婆最大的爱好是打麻将。技术不太好，心态挺好。赢了，是今天手气好。输了，她说难怪最近头也不痛，脚也不酸，哪哪都舒服。都说麻将治百病，到她这里输了更治全身毛病。唯独有一次她不太淡定，因为她直到整个战局结束都没想明白那副一色牌究竟听什么？想到半夜里还没得到答案，于是她悄悄下楼，拿出麻将牌，倒在地板上，把十三张牌一一找齐，反复琢磨，终于搞清楚，这才安心睡觉。这精神，绝对的学究派。

　　她不但自己喜欢，还特别支持我打麻将。一到寒暑假，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出门。若有连续三天宅家，她就会关心地问，是不是最近手气不好？我便接着她的语气往下说，是啊，糟透了，输得心疼。婆婆转身从包里拿出存折，交到我手里，跟我说，不怕输只怕歇。我看过黄历，你今天可以出门。

　　借着她给我的胆，我又重出江湖。第一天回家时，我先抽出两张塞给她，说，这是分红。再点出一叠还她，说，借你吉言，大胜而归。她开心地收下红利，推开我另一只手，说，本借你，再让你利几天。

　　江湖险恶，胜利的果实总是那么稀缺。头两天，我依然每天爽快地拔出两张，一脸豪迈地说，给，又赢了。终于有一天我扛不住了，我把钞票往桌上一拍，说，这次是她们输惨了，摊子也倒了。本，你收回去吧！她笑眯眯把钱放回小袋子，藏在橱柜最高格，还对我说，下次你自己从这里拿。

　　与婆婆一起住了十年之后，我们搬到了另外的套房居住，婆婆他们仍住在北湖小区的落地屋里。屋子前面就是老农贸市场。原先农贸市场营业的时候，这条路上自行车、三轮车、货车、小汽车乱停现象很严重。婆婆怕车，每次出门都瞻前顾后，避着车子走。

　　农贸市场搬走后，原以为这下进出方便了，没想到这条路变成了停车场。路的南边画了停车线，停满了车。路的北面没画停车线，也停满了车。这些车就挡在门口，进出个门还要从两车夹缝里挤，实在难为了老人家。

　　公公会写毛笔字，就在门口贴一张“有老人进出，门口请勿停车”的大字，红纸黑字，醒目得很，可总有人熟视无睹，照停不误。婆婆常对着门前的车无奈地发着牢骚，你晚上停就停吧，白天要开走不要挡着啊！每每这时，我便站出来宽慰她说，别急，我让他开走。我拍下车牌，打开移车小程序，一番操作之后，车很快就开走了。

　　会让车开走的我是婆婆眼里的能人，自此我时不时地就能接到她的求助电话，静啊，门口又被车挡了。

　　你告诉我车牌号码，车的牌子，车身什么颜色。我找出笔和纸，做好准备。婆婆读书看报尚能对付，但英文字母认不全，她在电话里一遍又一遍描述着字母的形状。她说，两直，中间一条横。我知道她说的“直”就是竖，于是在纸上写下“H”。她说，一直，两只圆圈。哦，这大概就是B。

　　什么牌子的车呢？可婆婆哪里认得车牌子呢？只会描述她看到的图像，比如四只圆圈串在一起，一匹马在跑，一只圆圈里面蓝一块白一块的。如此这般，我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今天显然是遇到困难了，她在电话那头嘀嘀咕咕了半天，才下了大决心似地说，外面一个大鸡蛋。我画一个圆圈。里面一只小鸡蛋。我接着画一个圆圈。外面的鸡蛋竖着，里面的鸡蛋横着。我重新画两个圆圈。我看看有点像什么，又不确定像什么。我让她接着描述。

　　婆婆继续说，小鸡蛋最上面还有一条线绕着……

　　她第一次做婆婆，我第一次做儿媳。虽然我在她面前没有在我妈面前那么任性，她对我也没对她亲女儿那么随意，但我们仍然是一对好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