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橙花开时
- www.nhnews.com.cn 宁海新闻网 2024年09月06日 09:2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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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敏明
很多年以后,我母亲告诉我,生产我后的当天早上,外婆在西厢侧院里的一株橙树上,摘来一捧刚开的白嫩的橙花,来到极度疲惫的我母亲面前,放在床头柜上,说,今年天气暖,橙花开得早。
现在的我,很愿意想象一下我出生前的感受。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待得太久了,尽管母亲的体内温暖有营养,但也难免会枯燥乏味。那时,我的眼睛应该是闭着的,羊水包裹着我,我在羊水中呼吸和游泳,我把当时的我想象成一条小鱼。我应该是条快乐的小鱼吧,只是不知道世上的苦难,今天回头看,六十年代初,外面的世界正嘈杂、纷争、贫穷……我却安然地呼吸着,通过脐带接受母亲干瘪身体的营养供给。也是许多年以后才知道,那时候我母亲身体所需要的营养,不是今天很普通的鱼肉提供的,而是单位发了一点单薄的工资买到的粗食,抑或是离外婆家二华里远的南门外溪边的野菜提供的。我们这代人极小有含金汤匙长大一说,应该说是自然野蛮地成长起来,这成长的过程是勇敢且粗糙的。
我有一个比我大四岁的姐姐,我一直认为姐姐出身比我高贵,理由是,姐姐出生在大上海。那时候,外公外婆带着三个女儿住在上海,就留我母亲一个人在宁海,陪老祖母,这也是我母亲一直怨恨父母的一个地方,为什么把一个十岁刚出头的小女孩留在黑灯瞎火的老家呢,然而母亲又非常珍惜和老祖母相处的日子,她给我讲了许多关于老祖母的故事:民国时一个人踮着一双小脚步行去台州府打官司,五六十年代吃番薯藤,做草鞋,点油灯,去天主堂做礼拜……1959年,18岁的母亲要生产我姐姐了,自然想念父母,就买了最便宜的通铺船票,坐轮船去上海,外公早早在十六铺码头接女儿,我母亲一看见父亲眼泪就扑簌簌掉了下来。我姐姐因此在上海的一家医院里出生,这事一说起来,便让我羡慕不已。尽管,那时外公外婆一家刚从浦西巨鹿路的老居所,迁移到浦东,住在茅草屋里。
我出生准确的时间是公元1963年3月8日凌晨一点(丑时),那年我母亲21岁,是一家集体建筑工程队的会计,能干,在小镇有点名气。我出生的地点是,县城避司弄最南端左边的一个院子,门牌“文明巷三号”。
这是一座清代的木结构四合院子,共十间,都是平屋。东厢二间,西厢三间,中间五间,正中间是中堂,院门处在东厢房南面。虽然是平屋,但屋柱周正,间间铺设厚木地板,木门窗是菱形图案。我上小学时,曾从地板下找到很多铜钱和若干银元。外婆家的院子漂亮,正院泥地,栽有葡萄架,西厢旁有小院,铺石板,小院植有一株高过围墙的橙树,树下有口石板老井。当年,院内有四间房子被政府征用,记得其中正房东首的二间,一户农民住着,家里还养着一头猪,有时没关住,会跑到院子里来,横冲直撞。东厢的二间,在外公还在上海时,被在乡下碾米厂工作的娘舅卖给了一户天台人,天台人是打棕绷的,生有一个儿子,和我同龄,小时候我们是玩伴,还打过几次架,好像他总是落下风。现在,他已不在人间了,偶尔想起他,都会后悔打赢过他。
我的情感世界里和外公外婆亲。我学龄前一直住在外婆家。我爷爷奶奶家在黄岩,一年见不了一二次,见面也都是客客气气。而外公外婆则不同,日夜相处,外婆总把好吃的剩给我吃,外公经常会摸摸我的后脑勺,表达他对我的喜欢和爱意。外公身板刮挺,眼睛雪亮,梳着分头,外婆肤色白净,人温和,衣着干净。外公是位知识分子,沪江大学毕业,解放初曾任上海市公安局行政处职员,是英文翻译,1962年因故返乡。外婆祖籍奉化,从小在上海长大。外公第一个老婆因病早逝,留下个儿子。外公跟我外婆结婚后生了四个女儿,我母亲是二女儿。
我出生的那天晚上,天漆墨黑。我母亲吃过晚饭肚子就一直疼。外婆有经验,一看样子要生了,连忙叫外公去请接生婆。同时,又叫我小姨去当时我父亲工作的单位城关镇政府(置在顾家道地)叫我父亲。顾家道地离外婆家很近,不到一华里路。小姨回忆说,她急急忙忙赶去,在镇政府宿舍找到了我的父亲。小姨说,阿哥,二姐要生了。我父亲冷峻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好像此事与他无关。小姨无趣,便独自返回了。对于父亲不可理喻的做法,我长大后一段时间里一直心存芥蒂,痛恨父亲。其实,日后我们三姐弟,父亲待我最好,感情也最深,我的面貌和性情也最像父亲,这是后话了。
凌晨一时,这个世界最安静,天最暗。在外婆家的西厢房,接生婆顺利地把我迎接到了这个世界。这可不是我情愿不情愿的问题,长大后,我有次无知地问母亲,您为何不把我出生在晨曦初现的早上,或春光明媚的午后。我的出生,最高兴的是我外婆,她生了四个女儿,生育了的三个女儿已生的又都是女儿,今天终于有第一个男丁,外孙了,这对当时的外婆来说,是极大的宽慰。其实,当时的一个月前她在上海工作的大女儿已经生了一个儿子,只不过还没报信过来,过了几个月我二姨又生了一个儿子。正值兔年,林家有了三个生肖属兔的外孙,外婆高兴极了,说,家有三只兔,不富也会富。
我出生时,父亲避而不见,其中自然有蹊跷,但外公的愤怒一时难以消解。外公坚持要我做林家人,给我取名林一鸣。而作为应家来说,我父亲是长子,我又是长孙,我姓林,爷爷奶奶自然有意见。时间澄清和解决了这一问题,若干年后父亲和我外公和解,外公让我转姓应。那时候我小,无法选择自己的姓氏。年长后,我请人治了一方有秦汉古意的印,印文“一鸣”。
美丽的菱形格子木花窗外,光影交织,橙树上的橙花,花挤花,一簇簇,西厢房屋内屋外,空气中飘浮着好闻的清香,母亲抱着我,满眼是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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