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野

　　说起阅读生活，那要回望到五十年前，我大概还只有六七岁光景。某个中午，我帮母亲去离家不远的小店里打酱油。那个小店很小，不到十平方米。我把酱油瓶子放到比我个子更高的柜台上，老板叔叔转身在打酱油时，我分明听到了一种声音：“啵铃铃铃……岳云手提金锤，扳鞍认蹬上马，两腿一夹，直向敌营杀去。”当叔叔把酱油瓶子递过来时，我带着怯怯的声音问他：“这，这，这声音从哪里来的？”因为小店里分明只有我跟他两个人。他笑呵呵地从柜台抽屉里，拿出比语文课本还窄一半的收音机。我问他：“这东西一天到晚都在讲故事吗？”他说：“不，每天中午你吃饭的时候，它就在讲故事。”从那天开始，每天中午，我都会来到小店的外边。因为家里穷，不可能常拿着钱大摇大摆去店里边买东西，趁机听上一会儿。我只能倚靠在小店的外墙，上头有一扇窗，比我的头顶还要高出一大截，好听的声音会飘飘忽忽地从那里传出来。

　　夏日的中午自然热，依然挡不住我听书的喜欢。遇到下雨天，我还会顶着爸爸的箬叶做成的宽檐帽子，靠着墙根聆听。这样的日子过了好久好久，我才知道这个节目叫长篇评书连播，这位说书人叫刘兰芳。我听的是《岳飞传》。听完了这部评书，我接着听了《杨家将》《赵匡胤演义》。十岁前，我没有读过一本纯文字的书，却以听评书的方式度过了我的童年时期。听书也就成为我的第一段阅读生活。后来，我跟学生们说，每一个文字经过我的耳朵，它就会变得有呼吸、有声响、有色彩、有情绪。我还可以为云雾中的太阳、搁在树梢的太阳、即将西沉的太阳，读出它们不同的心情。这种能力，都源自7岁、8岁、9岁三年听评书所培养。由此，我还写了《阅读从聆听开始》等文章。

　　我是农民的儿子，从小骑在父亲的肩头，陪他在田间劳作。父亲躬身耕耘，而我只是在一边嬉戏——欣赏草叶间翩翩飞舞的蝴蝶，嗡嗡哼唱的蜜蜂，枝头高挂的番茄、丝瓜，地里刚拔起的花生、萝卜，它们都令我惊喜。这般的童年经验，到后来我以写作者的身份走进大自然，当然有别人所没有或不同的感受。我会更加深刻地阅读与理解大自然，因为它是一本更为丰富、丰厚且深刻的书。三十几年里，我写出许多以自然为母题的作品。樊发稼先生在评论我的文章中说“雪野是土地的歌者”。当老师后，我开发出《童诗田野课程》，带着天南海北的孩子，在四季里走进山海之间，用诗的方式向自然礼赞。我和孩子们一边阅读自然，一边写下“读后感”。哪里有美，哪里就有诗花盛开！

　　近些年，大家常说“海量阅读”，像大海一样的量，指读的书数量大，同时也指读的书“面”很宽。科学的、历史的、艺术的、探险的……孩子们说起读过的书，每每让我为之竖起大拇指。我的阅读要少得多、窄得多，拿到手的一本书，我往往要读三五遍，一旦被我认为是精品，读十遍也正常。比如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你们读初中时，就会有老师带着去读它。这本书在我学写作的初始就开始翻读，一边读一边在句子旁做批注。每一种新的注释本出来，我就购买，再阅读、批注。三十年来批注的字数，已经几倍于原著的文字。我现在依然在读，经典的文字，常读常新，犹如给自己注入新的血液。我深知自己的审美能力，筑基于此。好书不厌百回读，是我的阅读经验。

　　此时，让我回想起1991年7月，在冰心奶奶家里，她为我写下的一段话：“要带孩子写好现代的诗(儿童诗)，更要让孩子多读唐诗、宋词、元曲。”从奶奶的话里，我们可听到教诲？要读经典，还要广取。有了这样的基础，日后才能写出好多好文字。

　　著名翻译家叶君健先生在跟我对话中说，“你的诗很美。第一个原因是因为你生活在海边，江南地域；第二，你一定读过许多安徒生的童话吧。因为安徒生的文字是最美的。”你是不是又领悟到，阅读不仅要关注中国的、古代的、现代的，还要涉猎外国的文学，从许许多多的文字里去获得趣味、力量和美好，这当然不只是写作的需要，更是我们日常生活的需要。

　　爱上读书吧，书页间，你会源源不断地收到升腾起来的美。它养了你的眼，润了你的心。让阅读像呼吸一般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