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乔

　　新房子还没住进去，它先入为主，在北阳台落了户。

　　负责给我们家装修的王师傅说：我给你种了一株茶梅。

　　茶梅是什么？我不知道，跑去阳台找，结果在北阳台小鱼池边看到了一株其貌不扬的茶树。高一尺盈余，几块状如太湖石的石头围成一个不规则的0.6平方米的泥台子，权当是花盆了，瘦弱的茶梅孤独地立于泥土中，寂寂无声。

　　“不就一株茶树吗，怎么有那么好听的名字呢？”

　　“她就是茶梅啊！”王师傅连忙又补充一句：“花开起来好看的。”

　　转眼，这株茶梅在我们家生活15年了，后来才发现小区里有好多，当然都比我们家的高大。深秋，粉色、白色、洋红的花开得一天一地，热热闹闹地缀满了桠杈，一直灿烂到第二年的4月，“花红百日过寒冬”啊。

　　入住新房后忙着种种事由，也没顾得上多看茶梅一眼，它在北阳台一隅默默而努力地存在着。忘了是哪一年的冬天，寒风凛冽，放在北阳台的几盆三角梅瑟瑟发抖，叶子掉了一大半，我准备把它们搬到南面的阳台，不经意间眼前一亮，原来茶梅开花了，两朵半！是什么时候孕育了花苞的？两朵花非常完美，花瓣若飞，丰满而清丽，还有半朵已绽开绿色的外皮，脉脉含情地露出漂亮的红，青绿的花苞还有四五个，闻着居然还有一点点清香。我急忙拿出手机拍下，有了这两朵半花，北阳台瞬间靓丽了起来。这株茶梅在这儿有三四年了吧，本来就不是主角，一般都是附带着给它浇浇水，几年来看上去没怎么长高，也没注意掉不掉叶，似乎也没开花，没想到今年给了我惊喜一刻。原来这几年它都在默默酝酿、悄悄等待，等待花儿盛开的时机。也是，在变为美好之前，总要经历一些特殊的日子，这段时日或许很长，或许艰难，但努力了总会有收获，比如这株茶梅。

　　此后，我自然对它另眼相待了。花，真的如王师傅所说，好看的。查了一下百度：茶梅是山茶科山茶属的小乔木，喜光喜暖喜湿。因其花型兼具了梅花和茶花的特点，所以叫“茶梅”。先生也喜欢这花，他买来营养泥土，给它开了小灶。茶梅决不辜负，年年花开枝头，且花朵一年比一年多，花枝虽小巧玲珑，可生命力却旺盛。

　　时光荏苒，伴着茶梅的四季，我们的烟火日子也淡淡地过去了一年又一年。两个人除了上班，照顾老人成了我们工作外的忙碌，先是一直被肺气肿毛病困扰着的父亲，在一次又一次的住院治疗后，终究还是被肺癌夺走了生命。弥留之际，老爸说84岁啦，已赚了四年，可以去另一个世界找你妈了。很是淡定。一年后，公公又先同龄的婆婆往生了，87岁高龄，平静幸福地享了高寿。

　　公公去世那年，曾接婆婆来我们家小住，她看到花开满枝头的茶梅说，这个花真好看。我说可惜种在地上，如果在花盆里，可以送给您老，捧回家去欣赏。老人摇摇头，还是让它在这安家吧，你看花儿开得这样盛，说明适合这里。

　　不久，婆婆住回了她自己的家。在保姆的陪伴下、儿女们的孝顺中，她的生命也像油枯的灯，自然地慢慢熄灭。90岁那年，她没有遗憾地离开了我们，平和而安宁。这几年里，三位老人不是这个住院就是那位不适，我们在忙工作的同时，还要不断地跑医院、跑药店……但这是做儿女的本分，也是一种值得珍惜的情缘。老人们走了以后，我们的内心空落落的，而且还有一种隐隐的内疚和遗憾。总觉得不该以工作忙为借口，仅仅给老人以零星陪伴，不该在老人腿脚已不利索时，才想起来要带他们去看外面的世界，然而他们已走不动了……唉，尽孝真的需要趁早。

　　房子渐渐住成了旧房子，茶梅终于长高了一些，也粗壮不少。仔细看，还可以看到它的枝干上有类似于蝴蝶的图案，蛮有特色。其实茶梅一点都不孤独，一边是储藏间的玻璃墙，它可以“孤芳自赏”；另一边是小鱼池，鱼儿跃出水面时也能相互“对话”；角落里的棉藤藤蔓沿阳台围墙缠绕过去，飘零的叶子也会和茶梅来个“亲密接触”。天井是用鹅卵石铺成的，王师傅特地镶进了两条“鱼”，意为“年年有鱼”。有那么几年，小鱼池里养着红鱼、鲤鱼、鲫鱼，甚至还有泥鳅……

　　随着儿子出国求学、先生工作调动，一家三口总是聚少离多，我俩成了留守夫妻。台湾作家龙应台在她的《目送》中写道：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目送，有点无奈，又有点伤感，有时只能自我安慰：孩子是去读书呢。读完本科读硕士，这六年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在机场分别，目送背着双肩包的儿子消失在安检口的背影，心一次次被分成两半，另一半便跟随儿子漂洋过海了。

　　闲下来的夫妻爱上了折腾阳台：花儿、盆景时不时换一下；棉藤那紫色的花串开得不多，可能泥土不够丰厚，干脆不要了，角落培上土种上葱兰和一棵铁树；小鱼池里的鱼换来换去，存活率也不高，于是就用泥土填了它，种上青菜、蒲瓜、丝瓜……一年年，阳台上不变的就是这株茶梅，虽然长势极慢，但我们始终没有动它，连念头都没产生过。就因为它尽心尽责，每年秋冬那蓬蓬勃勃的红，给寒冷的北阳台带来了暖意，带来了满满的生机。

　　有一年喝过腊八粥，气温跌到零下，怎一个冰封江南。元月22日一早，瑞雪飘飘，轻舞飞扬。站在窗边欣赏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忽然想起阳台上的茶梅，这会儿正是它的高光时刻，花儿开得正艳呢。我跑到楼上打开北阳台的门去看茶梅，呵，好一个“暗香疏影清姿俏，素裹银妆雅韵浓”。只见白雪已完全拥抱了茶梅，绽放的朵朵红花在白雪和绿叶的映衬下，色彩更耀眼了。在如此寒冷的冬日依然展现出优雅的姿态，清冷绝美，娇媚却不妖娆，这是一种怎样的坚韧呢！我痴痴地凝视着，那一抹红如此温暖，令我不觉得寒冷。

　　新年过后，花朵渐渐凋谢，儿子也即将远离我们去美国工作。纵有千分不愿万般不舍，出发的时间还是无情地到了。再次目送，儿子坚定的背影鼓舞了我们。余生是否也要像家里的茶梅一样，淡定、平和却依然美丽？我突然释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