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红

　　来自童年的那股猪油香，袅袅婷婷，又从悠长悠长的记忆老巷曲曲折折地飘出来了。它总是如挂在深冬光秃秃枝桠上的一片明黄杏叶，倔强地不肯被时光洪流淹没。

　　“哔哔哔”，猪叫豕突、热气蒸腾中，我们四姐弟迫不及待地围向灶台看母亲慢条斯理地先切下一块板油，再切成一条条的长条，又切成一块块的小丁，尔后扔进热锅。接着用锅铲翻翻这个摁摁那个，摁得它们“吱吱吱”“噗噗噗”地直叫唤，散发出令人咽口水的猪油香时，就把锅铲扔给我们。我们殷勤地抢着摁着翻着，姐弟四人心怀的鬼胎呼之欲出。母亲却似浑然不觉地继续不紧不慢地割下一块板油，先切长条，再切方块，下进油锅……锅里的板油气鼓鼓地往外吐着泡泡，焦躁得由白变黄，由胖变瘦……我们从黄昏等到天黑，熬出的猪油舀了一罐又一罐，熬得我们心都焦了，肥猪肉还迟迟不肯上场。只得在心里震耳欲聋地喊着：“什么时候才能吃上肉啊？”

　　油，终于熬完了！但猪油渣却被母亲回了锅！接着萝卜干也加入了！酒也加入了！酱油亦加入了！肉，却没参与！没参与！浓浓的悲伤覆上失落的心头——把整头猪肉都卖给了别人，竟不给我们留一丁点！直到出锅，当大家边用余光瞟着我，边大声夸赞着糅合了肉味的萝卜干如何香甜软糯有韧劲，猪油渣如何油而不腻倍儿香时，我还在提了筷噘着嘴地生闷气。母亲故意问我为什么不高兴啊？我瞬间心虚，只敢说刚揭开锅盖时的那股萝卜味太难闻了，太刺鼻了，我不喜欢吃！唉，对于母亲的不善解人意能说什么呢！从此，我只得把吃不到肉的账算到了萝卜身上，并不打算和解地怨恨上了：萝卜丝炒柱面不吃，萝卜丝烧带鱼不吃，麦饺筒卷萝卜丝不吃，麦饼裹萝卜丝冷饭不吃……

　　童年的幸福是，一只脚刚迈进家门就闻到虾皮炒咸菜的香！而且肯定加了一筷香香的猪油！我都能想象出炒制的情景：母亲耐心等待那筷猪油在热锅里融化掉，抓几只虾皮快速翻炒几下，等那带着咸丝丝的海鲜味飘上来时，赶紧把砧板上的咸菜翻下去炒。一碗简简单单的炒咸菜也讲究心思、时机和火候。营养不良的虾皮和矮拙的雪里蕻亲密地依偎着，竟也黄灿灿的，油光诱人，香味勾魂，傲骄地仰视众生。不像农忙时就着饭锅蒸熟的咸菜，黑不溜秋蔫里吧唧，不见一点油星，令人毫无食欲。“看看，都瘦得只剩一根筋了！再挑三拣四饿死你们算了！”母亲笑骂着。这样花了时间和猪油的咸菜怎能不好吃！虽不能说风卷残云，但在四姐弟假模假式的谦让中，也早已碗底朝天，一星不剩。

　　那筷猪油简直有化腐朽为神奇、化厌食为吃货的神力！我馋上了！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为了吃到一碗猪油拌饭，我所做的艰难婉转的抗争！

　　那天中午，突然很想吃猪油拌饭，被想象中猪油混着酱油的香味牵绊着，我竟直接拒绝吃中饭。当然，只敢说我不想吃中饭，不敢说要吃什么。那时我们的思想中怎敢有“我”字？从小被教育兄弟姐妹要相互谦让，大的要多让着小的，小的要多敬着大的；父母挣钱不容易，家里柴米油盐不容易，要多体谅多爱惜。总之，要换位思考多体谅别人，不能想着自己。所以，借着被骂，我半委屈半羞愧地蹲在地上哭啊哭，拉风箱一样地哭，哭到把黄泥地上的凹坑填满泪水，哭到母亲心烦。她终于误打正撞巧合我意地去羹橱里挑了一筷猪油，又倒了一点酱油在饭里。虽是依然没有好脸色，虽是嘴里骂着：“小短命，不要再恶作了，拿去吃！不吃就饿死算了！”但还是很仔细地帮我拌起了饭。温润细腻如羊脂玉的猪油在米饭的热气中缓缓消失，渗透到每一粒米饭中。随着筷子的翻动，红褐色的酱油裹到饭粒上变成了透亮的金黄色。拨一筷入口，那股咸鲜香瞬间攫住了味蕾。味蕾幸福地舒展开，争取最大面积的抚慰……

　　数年后，当外甥哭闹着“我口渴死了！我口渴死了！”母亲从容不迫地递给他一盒牛奶精准地令这台“拖拉机”收声时，我不禁莞尔。有些套路永不过时；那些貌似的误打正撞，其实是竭尽所能的疼爱！

　　难忘的猪油拌饭！它牵引着我屡次上街寻找当年的感觉。但到哪里去找热气氤氲的土灶台，橘黄的不甚明亮的十五支光？灯光下，我们又正围坐在灶台边的八仙桌上，一眼又一眼地偷瞄着母亲用两只锅和一捆稻秆给父亲炖的喷香酥软的红焖鸡。父亲知道我小气爱计较，又故意先撕了个鸡腿给弟弟刺激我，再把鸡爪放进我碗里逗我：“待外甥不如待树桩！女儿最终人家人，吃个鸡爪差不多了！”我正又噘着嘴巴在那掉金豆了呢！昏黄的灯光，坐得满满当当的一张八仙桌，多么幸福的时光！

　　幸福是种感觉，一如一筷猪油的执念。童年的幸福留在时间的河里，即使把相机熬成汤也挽不回。但它就像11月变黄12月就要凋谢的杏树一样，虽然光秃秃，但我知道它一直蓬勃在深处，或在相册里，或在文字中，或在前行的左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