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晓宝

　　“天下中秋皆十五，唯有明州在十六。”

　　八月十五的月亮十六更圆，而与众不同的是，八月十六，正是我家乡宁海的中秋节。月有阴晴圆缺，是人们寓物寄情的依托；人有悲欢离合，是岁月谱写的常态。这颗悬于我们头顶的冰轮，已孤寂地环绕了四十五亿年，仍将不知疲倦地旋转下去。它撩拨着地球潮汐起落，也牵动着我们心绪的起伏平仄。

　　皓月临空，总令人心魂摇曳。自古而今，多少文人墨客为之倾倒。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何其洒脱放达；苏东坡“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道尽人间缱绻。李后主独上西楼，见“月如钩”，钩起的是彻骨离愁；李清照“月满西楼”时，期待的是“云中锦书”。郑板桥笔下“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则勾勒出一派空灵画境。乃至徐志摩亦曾轻问：“月光你能否将我的梦魂带去，放在离她三五尺的玉兰花枝上？”

　　千年月色如斯，人间世事常新。在这宁海独有的八月十六之夜，愿这一轮清辉，能照亮你我心中最柔软的角落，也照亮所有离别与团聚的归途。

　　人寿百岁，谓之期颐，四世同堂足称大庆。然相较于四十五亿岁的婵娟，不过流星倏忽，只争朝夕，唯重当下。

　　年年中秋今又至，岁岁心境各不同。那些特殊的中秋，总如烙印刻于记忆深处。过去的岁月虽清贫，但在父母的羽翼下，家中总是暖意融融。

　　那年儿时，八月十六，明月自东边升起，银辉泻满庭院。小道地花影朦胧，空气中飘散着花香与木屑蚊香的氤氲。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和我排排坐定，母亲取出纸包的一筒月饼，轻声讲述着嫦娥的故事。我们的心随之飘向月宫，既惋惜她的孤寂，又觉“何似在人间”。父亲的琵琶适时响起，一曲《春江花月夜》，如珠落玉盘，轻歌曼舞。忽而裂帛一声，他手按琴弦，万籁俱寂，我们意犹未尽。父亲随即抑扬顿挫地吟起：“海上生明月……春江潮水连海平……”柴家墙弄九号的朝北小道地，如今已无处寻觅，唯余记忆里的童稚欢愉。

　　那年青春，十个兄弟家齐聚跃龙山将军湖畔，攀上水塔之顶。塔顶成了我们的天然桌案，摆开月饼、水果。明月如洗，秋风送爽，远处蛙声与我们笑语相和。我们也附庸风雅，吟几句不甚工整的打油诗。弹指之间，青春散场，再重逢，皆已是古稀老翁，唯有明月依旧。

　　那年佳期，与伊人徜徉于方正学读书处。远处灯火明灭，大溪如练静流，偶有流萤掠过。山静人稀，伊人总悄然四顾，生怕遇见熟人。白驹过隙，而今我们亦已白头，那些蹉跎岁月，都留在了时光彼岸。

　　那年盛年，抱着牙牙学语的女儿登塔山赏月。攀上数十级石阶，明月也随我们悄然移至塔尖。奇怪的是，女儿瞥见月亮，竟哇哇大哭。我百思不解，忽而恍然大悟，大笑不止——女儿属兔，莫非是那月宫玉兔私逃人间，怕被嫦娥捉回？此后数年，她仍惧见月亮，想来不禁会心一笑。

　　今岁，我邂逅了血月之景，特以为记。《乙巳白露望血月》：世人皆云见之“红运当头”，我目中之月，竟比一枚硬币更为渺小。网络流传的血月影像，倒是放大版的冰轮，皎艳灼目。由此憬然一悟：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定虚。为探那“染血玉盘”的真容，辗转反侧，直至丑时推窗。但见天心孤月，仅淡染绯霞，清辉含蓄，虽小却笃定，全无臆想中的排山倒海。不禁莞尔自嘲，阖眼寻梦去也。或于梦境深处，能见那赤焰翻腾、巨若圆盘的玄兔，奔跃而来？虚实之间，真相往往藏于克制的凝视。

　　血月本是自然天象，强附凶吉实属无稽。一如宁海中秋在八月十六，亦是众说纷纭。宁海为明州属县，习俗同源。相传南宋宰相、明州人史浩，因母亲寿辰在八月十六，故将中秋延至次日以为庆贺。诸般说法，不一而足。

　　乙巳年，古稀之岁的八月十六，我再度与明月团圆。月，清辉朗朗，依旧如初。人，步履匆匆，已非少年。怅然之余，更觉时光如金，唯愿鼓努为力，认真书写这人生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