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子

　　黄坛是个山区镇，在浙江宁海县，其崇山峻岭的地形地貌被称为浙东的小西藏。最近发生的那些事，有些意思。

　　这个镇有个企业叫得力，一般人的办公室都在使用他们的文具，可是政府只提供企业公平竞争的秩序和环境，除了专业的同志常走企业，政府把大部分的时间精力用在让相对贫困山民共同富裕的事。用山区群众的话说，他们正在这里撒金豆子呢。

　　香榧

　　一推开窗户，榧坑村的胡大爷就被呛了一下。这也是奇了，他上几天听山外的来客说，这里氧气多，他们会醉氧。他想，可能是自己想着马上到来的喜事，自己给自己醉了？茫茫大山，不止是氧气多，现在的开心事也越来越多。

　　他挑着已经晾干的生香榧出门去，到村西头的香榧大户去，他打来电话，说是帮助他将他今年产的香榧成品加工成“开口笑”。嘿嘿，香榧还没有开口，他倒是先自笑了。他们是远房亲戚，只是他与对方的爷爷当年一起出山卖过山货，爷爷的孙子常从爷爷嘴里听到他的名字，而爷爷前几年去世了。

　　嗤，一个邻居笑着说，这样一个小气鬼，能够为你做开口笑？胡大爷也不置可否，继续朝前走去，心里却结了一个疙瘩，心想不会吧，山里人心气高，容不得别人小看了。

　　离家不远处就是那棵千年榧树王，它立在这里上千年了，果实虽然可以吃，却是涩涩的难以下口。它结果二十年，长成二十年，成熟二十年，可谓爷爷种树孙子吃，名副其实的抱孙果。而榧坑的名字叫了几百年，可是榧从来没有带给村里人什么财富。

　　直到三十几年前，县里的镇里的干部从远方的诸暨买来了香榧苗，免费分给榧坑农户栽培。香榧其实是榧坑榧的变种。由此，榧坑原来的榧叫木榧，引进的新品种称为香榧，十年就可结果。他家保守一些，只种了几亩，胆大的农户种了几十亩。他哪里知道，黄坛镇双峰片的11个行政村种有香榧树52万余株，面积达1.3万余亩，2024年产出260万斤香榧青果，制成干果约52万斤，产值超6240万元，占山区农民总收入的70%以上。他不知道也罢，一个普通农民知道自家的就可以了。他的儿子孙子都在山外打工，收入不多，却以为比山里的要多，不回来了。

　　胡大爷坚持着，与周围的大山一样的坚韧。不一时就到了，他喊着，屋里没有人应声，他想挑东西离开时，背后却有人喊，公哎，公，你来啦。他回头看，是他当年同伴的孙子，刚从加工间出来，说是里边嘈杂没有听见。

　　他挑来的生榧很快被抬进加工间，他就坐在外间，喝他家沏的望海茶，这，这可是好茶，名茶，就产自这个山上。他每喝一口，心里就暖了好多。直到那香榧全被加工成“开口笑”，就是在炒熟的香榧上用激光割开了一条缝，如香榧开口一般，让老人和孩子食用时不再那样费劲。可不要小看这个口，起码让香榧的销售价提高了二成以上。他也知道，在镇政府的支持下，村里的榧农还成功制出脱衣香榧、芥末香榧、蛋黄香榧、巧克力香榧等多口味新产品，它们一上市就引起轰动。2025年上半年，镇里还联合浙江农林大学，引入4个香榧新品种(嵊珠、细珍珠、早缘榧、象牙榧)共计约1600个穗条，这些新品种都有超前性。

　　啧啧，他又想起，当年与同伴一起出山做生意的事。那时候山里没有特产，只是拿山上的木头砍了，烧成炭，将炭拿到黄坛或者宁海县城才能换回一点点粮食。啧，啧，现在一小把香榧就能换好多钱。

　　临别时，胡大爷凑在当年同伴的孙子耳朵旁说了一句悄悄话。

　　哈哈，那孙子笑了起来，说，公哎，我以前为什么小气？以前都在大山里，现在与外部世界见识多了，才大气起来了呢。再说，以前的山里人，哪个不小气？不小气如何过日子呢。

　　胡大爷将香榧开口笑挑回家时，一路唱着山歌。

　　脚踏梁头步步高，

　　凤凰飞过摘仙桃；

　　摘得仙桃盘盘满，

　　王母娘娘开颜笑。

　　竹笋

　　敲大鼓的杨益良是以前的村支书，他一辈子也没有想到，那一年他74岁他妻子72岁，二人都成了弘杨村里镇龙大鼓的主鼓手。更没有想到，这大鼓竟然与竹笋联系在了一起。

　　重要的是，大鼓震耳欲聋的声音，将弘杨村这一块寂静山地敲响了。它静了730多年，村民大多姓杨，是当年农民起义首领杨镇龙兵败后，其子杨三教躲避被剿杀在这深山里建的村庄。静就是这块山地的最大特色。山上没有很多农田，满山的竹林就是最大的出产。之前，有海边人在这里购得毛竹做成竹排，后来有建筑公司用这里的毛竹制成脚手架，再后来忽然就没有了市场，唯有竹笋在这里延续着经济价值。黄坛双峰片区拥有竹林面积7万余亩，占全宁海县竹林面积的三分之一，产值达1344万元。可是，这里太安静了，连晚上的呼噜声也比之前少多了，因为好多青年男女忍不住这里的静，出山打工去了。

　　几年前，杨益良记得那是一个同样安静的早晨。他听见门外的敲门声，这个村庄连敲门声也少了。村民串家门，往往不敲门，直接推门。门开了就开了，门不开就推另一个门。他把门打开，门原来也是虚掩的，门外站着的是村里的支书杨武君。现在，全村人中，只有他进入别人家时，有敲门的习惯。他在开门之前也知道是武君敲的。同在杨家族里，武君比自己小了二辈呢。

　　他知道武君几年前才开始当这个村的支部书记，是村里和镇里到安徽芜湖将他请回的，他在那里经营一个颇成功的企业。他回到村里上任的第一天，看着满山的竹林，连飞鸟翅膀的声音都听得到，他说，这里太静啦。

　　此刻，武君就走进门来，手里持着用自己钱买的两条利群香烟，开始就叫，公哎，给你抽，武君边说边将烟塞在他手里，又说，让你为主，成立村里的镇龙大鼓队。他想了想，又说，敲起来，这里太静啦。

　　嗯，杨益良说，自从祖上避难住在这里起，就想着安静呢。

　　过去是过去，武君说，现在再安静下去，村里人没法活啦。

　　接下来的排练是在晚上进行的。教练是镇里请来的退休干部陈忠杰，原来的文化馆馆长，由他请来县文化馆的兰文聪老师。当第一个晚上大鼓敲起来的时候，村民围着看热闹的很多。不过，他们也不太把鼓声放在眼里。几年前，杨武君刚当支书时，开始搞起各种节庆，已经将小山村闹腾起来了。

　　第一炮打响的是2021年1月，农历二十三，村里策划了过小年活动。村里有一种说法，腊月二十三，灶司菩萨要上天复命，顺便向玉皇大帝汇报一下所在人家一年里的善恶品行。家家户户就给灶司菩萨上供品，这个供品就有些暧昧。一群孩子拍着小手笑着叫起来，哦哦，二十三，糖瓜粘……其实江南农村都有这样的习俗。可村里将习俗过成了一个盛大的节。来了好多山外的人和媒体，是弘杨建村以来最热闹的。接下来的热闹年年有，除了过小年，还有直接以竹笋为核心的大型活动：春笋节。9届过小年活动，游客来了几万人次，8届春笋节中评选笋王、笋王拍卖、烤笋厨艺大比拼等，山外的人快把小山村挤爆了。前者还被列入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最重要的，是弘杨的竹笋从此不再愁卖了。

　　杨益良只记得有了镇龙大鼓，十二只大鼓上阵，敲出喜洋洋的鼓点，声声震耳，让这些活动无形增加了一种震撼力。他想，这可能是借了先祖杨镇龙的魄力吧，那时候他统率着起义军队与敌方作战，阵前一定有战鼓吧。

　　今年四十几岁的村民杨小可将一棵竹子的功效发挥到了极致。他师从名师，能够将竹鞭、竹根、竹段、竹枝全部变成艺术品。他在弘杨开了一家竹艺馆，一边雕刻他的竹根雕，一边天天在网上直播售卖他制作的竹根雕还有竹根材料，每天都有好收获。这后边，有二三家农户直接上山挖取竹根，为竹艺馆提供材料，他们的一年收入也足以养活各自的家庭。

　　家在榧坑的大学生娄皓一毕业就来这里开了一家弘杨村野岫咖啡馆卖咖啡，是看上了这里越来越多的山外客人，也是每天现场直播。支书武君笑着对他们俩说，你们的直播都好，我好几次看过。给你们一个建议，背景不能停在自己的工作室或者咖啡馆，你把背景多放在村庄的风景上，多迷人，这样才能招引更多的外地人来这里，你们的生意，不是更红火了吗？

　　两个年轻人不断地点头。

　　老屋

　　村庄的老，原来是以老屋倒塌了开始的。

　　人走了，屋空了，山村老了。老屋里原来住着一群一群的麻雀，因为空屋太多了，麻雀反而少了。麻雀是赶人的热闹才来的。连麻雀也不住的空屋，一间间倒塌了。

　　峰山村今年53岁的村民张永兵走来走去。

　　怎么说倒了，就倒了呢。他小时候时常与伙伴们在这里打木旋，滚铁圈。打得木旋呱呱地转时，屋边的麻雀也吱吱喳喳叫起来，滚铁圈发出咣咣声时，麻雀都惊飞起来。怎么都倒了呢？他奶奶依在门框里朝着门外的山喊，吃晚饭啦永兵——他帮阿爸将牛从这里牵出去，牛在路上撒了一大泡屎，他闻着有草的香味。

　　奶奶爷爷都走了，连父亲也走了。不止是爷爷留下的房子，连父亲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造的简易房子也塌了。他和弟弟学了木匠手艺都走出了大山，住在了县城或者黄坛，不止是他们兄弟，全村，还有更多的村，都成了人口稀少的空心村。只是他时不时地回到村里来，看望年迈的母亲。母亲的身体还硬朗，只是这些倒塌的房子，让自己连连心生悲伤。

　　每次回来看望借住别人房子的母亲，他总是在倒塌的旧址上站立一会儿，都会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你是一家子孙，就得把新屋造起来。他很难过，因为没有钱，在外打工的钱只够家里生活费用。几次梦里，他都由于老屋而泪湿枕巾。他不知道，像他这样的情况，在整个黄坛镇相当的普遍，有资料显示，这样由于空心村原因造成的闲置老房比例低的也有四成，双峰片区占七成以上。

　　有一天，也是雨天，他来山上看望母亲，看着借住地屋檐上的雨一滴滴的，他的眼睛也湿起来。母亲说，又想老房子了？别想，我借住在这里蛮好的，待有钱了再造，造好了你们可以养老。

　　有一把雨伞就在此刻出现，伞下的是村支书蒋建平，他平日都在城里一家餐馆上班，个子不高矮墩墩的却很是结实。他将雨伞搁在门外的走廊，进到屋里与他说起老房的事。

　　蒋建平与村民说话时，总是眯着眼笑。他说了一套镇里的打算：“政府搭台”全覆盖盘点、“村集体背书”一站式服务、“线上线下”多赛道宣发、“新村民公社”管家化运营四步走，形成老房盘活、业态招商、业态运营、集中养老旅居一整套闭环，真正撬动盘活乡村振兴整盘棋。

　　他又用村民听得懂的话说了一通：借着政府的新政策，让他的倒塌的房子造起来，不过是让外地商人造，造了以后用于出租，租了的人用于商旅经营，主要是民宿、酒店、咖啡馆之类，与你有关的你听好了：每年你收一定的地租费用，20年后，这些房子完好无损归于你。嘿嘿，这里有一个三权分置是关键：所有权、租赁权、经营权，事情就好办了。

　　哦，哦，张永兵笑着捶了他一拳，说，好啊，在县城上班，说话一套一套的，不过，这政策确实也是好。说完，要沏茶给支书喝。蒋建平连忙站起来，说，不止你一户，这一期是第一期，还有张三兵、蒋建军二户一起参加。

　　张永兵看着蒋建平的雨伞被雨帘吞没。只不过一个月，就有外地商人前来洽谈，只是几个月不到半年，三幢木屋，在村口的路边竖起来。这是在他的目光关注下，一天一个样的。这里的木屋是村里的第一期，也是黄坛镇的首批，不久的将来，那些闲置老屋都会以这样的形式重新竖起来。在这里，张永兵不在村里的时候，母亲代替他天天都来看。母亲知道，二十年后，儿子也要回来养老，这房子住着，该有多舒服。

　　有一个重大发现，是张永兵看到的，昔日那些消失不见的麻雀悄悄回来了。在木屋里穿来穿去，建造和装修的工匠从不去驱赶它们，任它们飞，任它们叫，任它们闹。